内容摘要:国家图书馆藏《杂剧十种》,应为清代庄亲王府演出剧目抄本合集。集中收录《滕王阁》《小山丛桂》两部节戏及《庆长生》《千秋祝》《宴梁园》《过函关》《天官祝庆》《庆千秋》《三辰拱寿》《蟠桃会群仙祝庆》八部寿戏。其中,《庆千秋》为康熙三十二年(1693)庄亲王博果铎四十四岁诞辰时苏州曲家徐麟进呈,是目前所见最早的清代王府演剧用本。《杂剧十种》作为能够反映庄亲王府早期演剧活动的文献,具有重要的戏曲史料价值。
关键词:《杂剧十种》 庄亲王 徐麟 节戏 寿戏
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杂剧十种》(索书号:A03412),尚未见专门研究。其封面无题签,首尾亦无序跋及钤印,“《杂剧十种》”之名或为后人概称。此集原为朱希祖旧藏。朱氏曾一度对明清戏曲抱有浓厚兴趣,历时数年斥重金搜求而得剧本千余种,后因工作遭遇意外变故“决定此后专事研究史学”,遂将家藏剧本出让给北平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今见朱希祖家藏戏曲目录《海盐朱氏所藏戏曲目录》著录此集:“康熙内府杂剧十种。康熙内府钞本。二册。《滕王阁》《庆长生》《千秋祝》《宴梁园》《过函关》《天官祝庆》《庆千秋》《三辰供寿》《群仙祝庆》《小山丛桂》。”其后,《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乙编续目》、《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中国戏曲总目汇编》之著录均未出朱目内容范围。通览此集,部分剧本情节指向其可能为清庄亲王府所演,然集中的多数寿戏,不见于前代及清代亲王祝寿承应剧目,所收节戏剧目也与常见的清宫“月令承应”不尽相同,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故撰文作初步探讨。
一、《杂剧十种》应为清庄亲王府演出剧目合集
《海盐朱氏所藏戏曲目录》著录《杂剧十种》为“康熙内府钞本”,未知何据。观其书写形制,半叶九行、行二十一字,字迹工整,几无修改痕迹;所涉剧本题材,或为节戏,或为寿戏,寿戏奏演的都是各路神仙为某一神仙或人间贵胄添寿锡禧的情节;剧中人物装扮,服饰繁复,样式华美,色彩艳丽,所用砌末精致新奇。就集中各剧所呈现出的特征来看,确与其他现存的清宫内府剧本相近,带有鲜明而浓郁的宫廷演剧色彩,朱氏可能是据此断定其为“内府钞本”。然就《杂剧十种》的内容来看,其所收剧目主人公的身份多为王爷/千岁,搬演场合或为王府承应、庆寿,称其为王府本似乎更准确。清代王府演剧受宫廷演剧影响,其演剧用本可能带有内府本形制的影子。
具体到各个剧目,《滕王阁》《小山丛桂》两部节戏撷取历史典故和传说加以敷演。前者演滕王登阁饮宴,眺览江景,观江上龙舟争相竞渡,叹为奇观。时当仲夏,江边莼菜正肥,滕王吩咐内侍驾舟采撷,欲带回宫中与娘娘同享。后者演时逢中秋佳节,淮南王见丛桂盛开,邀请洞府神仙八公饮酒赏月、品鉴桂花,观嫦娥引众仙女奏演《霓裳羽衣曲》,同作清宵之乐。二剧同“月令承应”一样,描写特定节令的物象,且主人公的身份都是王爷。
其余八部均为寿戏。《宴梁园》主人公梁孝王刘武乃汉文帝次子、汉景帝同母胞弟,剧演其诞辰之日摆酒设宴,款待前来贺寿的邹阳、司马相如、霍光、周亚夫等文武百官。《千秋祝》主人公王子晋是周灵王太子,剧演东王公、浮丘公、萼绿华、弄玉等众仙为其贺寿,玉帝传令张仙赐下侍香金童为王子晋夫妇之子,以彰福报。《过函关》演太上老君诞辰,偶然念及弟子尹喜,驾青牛前往函谷关故地重游,商山四皓、淮南八公、刘海众仙前来为太上老君祝寿。
《庆长生》一剧,呈现出群仙同时为神仙与贵人贺寿的双重庆寿主题,剧演东华帝君圣诞,丹台福星、元都禄星、南极寿星前往瑶池东华宫祝贺。东华帝君见瑶池蟠桃成熟,设宴招待福禄寿三星,期间想起下界有一位大贵人“千秋岳降”,与自己同寿,即命三星持鼎爵仙筹到彼府上称祝,途遇欢喜仙刘海蟾,于是四仙同去贵人府中献祝。此剧虽未直接点出贵人的名号,但是剧中借东华帝君等众仙之口,反复申明这位大贵人是“天潢的派,若木仙根,金枝玉叶”“天家贵种”“龙种凤雏”“帝子皇孙”,【梅花酒】曲中还唱到“羡贤王誉凌霄”,可见寿星的身份亦是王爷。
余下四剧所演都是群仙至王府庆寿,且明确庆寿对象为庄亲王。《天官祝庆》演“庄府殿下千秋令节之辰”,福禄寿三星、南斗六司星君及仙猿等携礼同去王府庆祝。《庆千秋》演刘晨、阮肇看守的玉洞桃花和王母园中蟠桃均为本朝和硕庄亲王而生,及至庄亲王诞辰,王母率领群仙至王府献天寿蟠桃。《三辰拱寿》演庄府殿下千秋令节,福禄寿三星命仙童前往极西海外波斯国采取奇珍异宝,并借四名天宫魔女同去贺寿,以魔女天舞之奏,佐寿筵宴乐之欢。《蟠桃会群仙祝庆》演王母邀请群仙共赴蟠桃大会,适逢庄府殿下千秋华诞,东方朔无物为敬,前来窃取蟠桃,被看园力士擒住,王母审问得知其中缘由,带领群仙前往王府称庆。
由此可见,集中寿戏均是为男性寿星祝寿,且几乎都以王爷/千岁为剧情叙述中心,只有《过函关》的主角是太上老君,但这也不影响其为王爷/千岁贺寿的功用。如明教坊编演的《宝光殿天真祝万寿》《紫微宫庆贺长春寿》《贺万寿五龙朝圣》《祝圣寿金母献蟠桃》《众天仙庆贺长生会》《祝圣寿万国来朝》《广成子祝贺齐天寿》《感天地群仙朝圣》等剧目,都是以为某一神仙祝寿的方式,申明庆祝皇帝万寿之意。就寿星的身份而言,除《庆长生》中称呼略显含糊的“贤王”外,《天官祝庆》《庆千秋》《三辰拱寿》《蟠桃会群仙祝庆》诸剧均直言寿星是和硕庄亲王。《海盐朱氏所藏戏曲目录》称此集分为二册,几个剧目合订为一册,大抵是为了便于收藏与查阅,间接说明它们应具有相同的用途,是在面对同类演出对象时使用。由此推断,《杂剧十种》很可能是清庄亲王府演出剧目的抄本合集。
同时,《过函关》中【粉蝶儿】曲词“养谷神元牝同方”,将语出《道德经》的“玄牝”写作“元牝”;《天官祝庆》中【新水令】提到“元奥悠悠”,把“玄奥”改为“元奥”。而《宴梁园》中梁孝王白“广开东苑,弘启平台”,其中“弘”字笔画完整。避康熙玄烨帝讳,却不避乾隆弘历帝讳,表明此集的写成时间似在康熙、雍正年间。然全本避“玄”字又不甚严,比如《蟠桃会群仙祝庆》中【混江龙】“引玄猿”之“玄”字不缺末笔,这意味着《杂剧十种》可能是一部传抄剧本集。
庄亲王为清代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努尔哈赤的胞弟舒尔哈齐为名义上的首位庄亲王。《清实录》记载,顺治十年(1653)五月,根据其子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的爵位,顺治下旨追封舒尔哈齐“为和硕亲王,谥曰庄”。只是此封号为其死后追赠,其后人也未袭用。顺治八年,硕塞以军功被封为和硕承泽亲王,三年零十个月后去世。顺治十二年六月,“宗人府题奏,和硕承泽亲王硕塞子博果铎,请袭封和硕承泽亲王,得旨‘博果铎,着封和硕庄亲王’”,由此真正开启了庄亲王世系的承袭罔替。从硕塞到载功共经历了八代十一王,事实上,在这个世系中,“庄亲王”的封号始于博果铎,他才算是实打实的第一代庄亲王。直至民国四年(1915),随着最后一任庄亲王载功去世,庄亲王这一世系彻底终结。依照上文推断,《杂剧十种》成书于康雍时期,再对照历任庄亲王的在位时间,很容易看出允禄(1695—1767)以后的几任庄亲王,都不具备成为这些寿戏承应对象的必要条件。
二、《庆千秋》应为徐麟进呈给博果铎的寿戏
《中国戏曲总目汇编》著录《杂剧十种》为“(清)无名氏编”,就全集而言,确是如此。但通览原本可见,《庆千秋》一剧的剧名下面有用小字题写的“徐麟进”三个字。按照剧本的通例,此处应为作者或编者的姓名。那么,对“徐麟进”这三个字具体该作何理解呢?若将其看作一个整体,则该剧的编者应是一个名叫“徐麟进”的人,但就现有资料来看,尚未见有与清代杂剧或是戏曲编创相关的名为“徐麟进”的人物记载;若将其看作两个部分,把“徐麟”看作人名,“进”作为动词代表进献之意,则可理解为此剧是由名为“徐麟”的人进呈的。《中国曲学大辞典》“九宫新谱”条提及:“徐麟,字灵昭,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曾为《长生殿》曲文校订。”《中国昆剧大辞典》中亦有介绍:“徐麟,清康熙间昆曲音乐家。字灵昭,长洲(今苏州)人。旅居北京。曾为《长生殿》传奇订正音律、点定板眼,使该剧在选曲布局、借宫集曲各方面均获得新的成就。”洪昇在《长生殿·例言》中自述:“盖姑苏徐灵昭氏为今之周郎,尝论撰《九宫新谱》,予与之审音协律,无一字不慎也。”《长生殿》稗畦草堂原刊本有徐氏论谱曲格律眉批127则,其中“辨正查误32则,审音协律58则,用法标注33则,度曲提示4则”。傅雪漪以洪昇在例言中所谈和原刊本徐麟在曲本各折间的大量眉批为证,判断“足以说明徐是整个传奇音乐布局,宫调曲牌选定和发展的参与者,甚至是决策者”;裴雪莱亦认为,从“审音协律”、所题眉批及《九宫新谱》的创作来看,徐麟精通音律之道,“属于曲师兼曲家身份”。且其生活年代在清康熙间,与前文判断的《杂剧十种》抄本年代相符。故将《庆千秋》剧名下的“徐麟进”三字理解为由曲家徐麟进呈,应无问题。
进一步看,曲家徐麟确实存在与庄亲王博果铎直接接触的可能,而沟通二人的可能正是洪昇。
洪昇《稗畦集》中有两首专门题赠徐麟的诗作,其一《赠徐灵昭》云:“移家失策寓长安,若问生涯尔便难。永日断烟妻待米,深冬无褐子号寒。雪侵东郭先生履,风透南阳子夏冠。还有歌声出金石,侯门长铗不曾弹。”其二《秋夜静德寺同徐灵昭》云:“寺古山深秋气肃,空阶并坐夜忘眠。凉风渐起桂香细,明月正中松影园。林籁无声孤鹤唳,龛灯欲灭一僧禅。红尘扰扰头将白,虚掷浮生四十年。”前者可见旅居北京的徐麟处境窘迫,家中缺衣少食,生活境况凄苦,而“吾愁八口计”(《寄殷仲弟兼忆中令弟》)的洪昇同样潦倒落拓,二人能够以狼狈之态坦诚相见,且于秋天并坐古寺台阶相对终夜,可见交情颇为深厚。此外,还有研究者指出两人为同学。
王应奎《柳南随笔》记:“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昉思(昇)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王称之,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清稗类钞·演长生殿传奇》所记与王著相类。洪昇的忘年好友金埴也曾道:“先是,康熙戊辰朝彦诸名流,闻《长生殿》出,各醵金过昉思邸搬演,觞而观。会国服未除,才一日,其不与者嫉构难,有翰部名流坐是罢官者。后其本遂经御览被宸褒焉。”乾隆朝董潮《东皋杂钞》、晚清杨恩寿《词余丛语》对《长生殿》“既达御览,都下艳称之”、“得邀睿览,传唱禁中”的情况也有记载。可见,洪昇因为《长生殿》的空前成功享有盛誉,与朝中的王公大臣多有往还,这些王公里面可能就有庄亲王。又毛奇龄在《长生殿》序中曾言:“相传应庄亲王世子之请,取唐人《长恨歌》事作《长生殿》院本。”
洪昇生于顺治二年(1645),康熙四十三年(1704)酒后登舟堕水而亡。从时间上看,与其同时在世可能有交集的庄亲王只有博果铎和允禄。允禄生于康熙三十四年,洪昇去世时仅十岁。雍正元年(1723),博果铎去世,因为“无子,宗人府题请以圣祖子承袭,世宗请于皇太后,以圣祖第十六子允禄为之后,袭爵”,故允禄是在雍正朝才承袭庄亲王封号。因此,若毛奇龄所言属实,那么这位“庄亲王世子”只能是博果铎。将各种蛛丝马迹连缀起来看,徐麟是可能经由洪昇与博果铎产生联系的。试想在庄亲王博果铎千秋之际,一个搬演寿戏的绝佳场合,身为好友的洪昇为生活困窘但精通曲律的徐麟创造一个进献剧本的机会,也在情理之中。对于徐麟的生平,此前研究成果均言不详待考。洪昇的诗作中,多见有时间标志性用语,如康熙七年所作“三年空制泪”(《述感》)、康熙十二年所作“八载天涯客”(《天涯》)、康熙二十七年所作“一别谁禁二十年”(《逢恽南田感赠》)等。对照洪昇的生平,这些诗句中提到的时间大抵与其现实经历相合,相当于一种写实性记录。曾永义曾据《秋夜静德寺同徐灵昭》的最后一句,以洪昇的出生时间为起点,向后推算四十年,认定该诗作于康熙二十三年秋天。此种算法是以“四十年”为确数所得。若其所言为约数,从常理看,左右相差幅度也应里外各在五年之内。无论哪种算法,至少可知洪昇作此诗时,徐麟仍然在世。
《杂剧十种》中多为单折杂剧,剧本篇幅短小,内容单薄,其中包含的信息相对有限。《庆千秋》为一本四折,所述故事情节较为丰富,也增加了更多的细节。依照上文推测,《庆千秋》若是徐麟经由洪昇援引进呈的,那么呈献的对象就应该是博果铎。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庆千秋》中有两处细节为破解疑团提供了宝贵线索。
一是西池王母圣诞原为三月三日,按例十洲三岛洞天福地诸仙当于是日前往称庆,徐神翁这次如期前去,却从王母侍儿许飞琼、董双成那里得知蟠桃会改期的消息。他对突然改期甚感诧异: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却怎生千岁瑶池宴,偏则是今朝不命觥。从也波容,乞把就里细语休虚哄。筵红,问更期在何日中?
(旦、贴)蟠桃会期已改在三月二十二日了。(外)却是为何?(旦、贴)仙翁有所不知……原来此桃果为一位贵人而生……(外)端的是那一位?(旦、贴)乃本朝和硕庄亲王也。本是帝子王孙,夙具仙姿道骨,驻世延年,合永享人间之富贵……今月二十二日,正值千秋岳旦。(第二折《蟠桃移会》)
二是与王母一同去给和硕庄亲王庆寿的华封老人上场后两度点明祝寿的年份为“癸酉”之年,所唱【北中吕·粉蝶儿】道:
祝晋唐尧,记当年祝晋唐尧。屈指来有几千年到,又重逢颂千秋期届今朝。恰好的值干支,逢癸酉,全无差错。若非他寿福天高,可怎生后先同兆。
随后他在同众仙交谈过程中又再度重申这一巧合:
(小外)……昨因西池金母以蟠桃现瑞奏闻上帝,乃因和硕庄亲王富贵神仙,善因夙种,故此果熟西池,花开玉洞,皆现此瑞。今月二十二日乃千岁寿旦,玉旨命金母赍桃进献,又道我善于称祝,敕令一同往庆……想起我昔年祝帝之时,岁在癸酉,今年恰好又逢癸酉,真乃巧合,非偶然也。(第三折《群仙拱寿》)
从中可知两点关键信息:一是寿星和硕庄亲王的生辰为三月二十二日,二是这次贺寿活动发生在癸酉年。历代庄亲王中,博果铎生于三月二十二日,允禄生于六月十八日,弘普生于六月十九日,永瑺生于二月二十六日,绵课生于六月十五日,奕 生于二月二十日,绵护生于五月二十九日,绵諽生于二月二十九日,奕仁生于十月十三日,载勋生于十二月二十六日,载功生于八月初六日。其中只有博果铎的生辰与剧中庄亲王的生辰吻合。同时,有清一代共有四个癸酉年,依次为康熙三十二年(1693)、乾隆十八年(1753)、嘉庆十八年(1813)、同治十二年(1873)。博果铎生于顺治七年(1650),卒于雍正元年(1723),只有康熙三十二年癸酉才符合剧中条件。由此可知,《庆千秋》是为庆贺博果铎四十四岁诞辰所作剧本。另外,《千秋祝》称王子晋诞辰在三月下旬,历任庄亲王中也只有博果铎的生辰是在这一时间。
那么,《杂剧十种》中的剧目是否都是为博果铎庆寿用的呢?这一点,仅凭现有的材料还不能断定。从目前存世的清宫承应戏剧本看,一个剧目可以在多个朝代面向不同的皇帝、太后反复演出,《杂剧十种》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故较为稳妥的说法应该是,不能排除这些剧目都曾在博果铎庆寿时使用的可能性,因为从上文触及到的各方面情况来看,各剧主角人物特征与主要情节多与博果铎相契合,演给博果铎看的可能性很大。如《千秋祝》中的赐子情节,让人不由联想到博果铎无子的事实。后来清宫寿戏中虽然也有《百子呈祥》等表现子嗣内容的寿戏,但都围绕多子多福寓意展开,像《千秋祝》这般只赐下一子的基本没有,但对身陷“伯道无儿”境地的博果铎而言,能有一子已是莫大幸事。即便如此,也不能断言这些剧目只是演给博果铎的。若要有更精准的定论,还有待于更多史料的发掘与论证。
三、《杂剧十种》的戏曲史料价值
“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新文献的出现,是助推新学问发展不可或缺的基础。这一点,从《元刊杂剧三十种》到“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再到清升平署戏曲文献、车王府曲本、《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等的发现,以及对古代戏曲研究的推动,都已反复印证。“二十世纪古代戏曲文献的不断发现、整理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实证研究体现着百年戏曲研究的整体特色,同时也决定着戏曲研究的基本格局和走向。”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宫廷剧本和档案资料的不断发掘和出版,清代宫廷戏曲研究依然保持着这种基本格局和走向,只是嘉庆之前可见的宫廷演剧材料,不像道光以后那般保存完整而易获得,所以相关研究成果数量远不如道光以后繁夥,所用材料也基本大同小异,戏曲史在提及时往往一笔带过。近年来,一些学人先后利用乾隆御制诗、《乾隆添减底账》、内府《活计档》、清宫内务府题本与档案、《内务府呈稿》、清宫热河档案、雍和宫满文档案等新发现的材料,推动学界对于嘉庆之前的清宫演剧机构、演剧情况、演出剧目、演出人员和戏台等有了进一步了解。对嘉庆之前的剧本,近来也有所发现,如《康熙万寿杂剧》和《劝善金科》、《升平宝筏》等连台本戏,只是数量不多。
在清代宫廷戏曲研究的大背景下,清代王府演剧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同样引起了学人的注意。由于车王府曲本的发现,目前所见绝大多数探讨王府演剧的成果,都是围绕车王府曲本展开的,偶有涉及恭王府演剧者,至于整体性研究成果仅见《清宫王府戏曲观演文化探究》、《清代宫廷、王府与民间演剧的交融互动——以车王府曲本为中心》两文,从后者的副标题也可看出其立论依据的重心所在。车登巴咱尔生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向前追溯车王世系,其先祖策棱所属赛因诺颜部成立于雍正三年(1725),即便车王府的演剧活动始自此时,也要晚于本文所论《庆千秋》。就涉及对象而论,此前与庄亲王府相关的演剧材料仅见零星片语,且时代相对较晚,如《中国京剧史:1790~1949》提到四大徽班中的“和春班是嘉庆八年(1803),由庄亲王府出资,邀集安徽艺人组成的,时称‘王府大班’”;《清末宫廷承应戏》中提到一张1924年4月19日的“庄亲王(溥绪)府做寿戏单”,原为“苏齐老人天际乌云笺”,后由“淳菁阁重摹”,上书“王宅寿宴剧目,奉天会馆演富连成部”,所列剧目始自《蟠桃会》终至《洛神》,共计24个。经过一番梳理不难发现,《杂剧十种》是目前所见唯一能够反映庄亲王府早期演剧活动的戏曲文献,其中的《庆千秋》更是目前所见最早的清代王府剧本,其在戏曲史上的地位和价值不言而喻。
“由于清代宫廷演剧被纳入礼乐制度的范畴,王公参与宫廷观剧活动,也成为重要的政务活动。”庄亲王作为皇室贵胄,自然也是宫廷观剧活动的参与者,其欣赏品味和习惯不可避免受到宫廷演剧的影响。在追溯清宫承应戏起源时,有研究者认为“清朝不仅仅是接手了明代的紫禁城,而且也或多或少地在有意无意之间延续了明代宫廷戏剧文化的程式与内容”,这种文化DNA当中包括“明代专门为宫廷的特殊需要而创作剧目的传统,只不过清代宫廷御用词人为宫廷编撰的剧目更多也更系统”。清宫寿戏《洞仙庆贺》与明教坊杂剧《争玉板八仙过海》在内容情节上即颇为相近。如果这种相似性的间接证明还不够有说服力的话,《杂剧十种》中的《蟠桃会群仙祝庆》则提供了直接证据:其明显是从明代宫廷教坊杂剧《群仙庆寿蟠桃会》改编而来,剧中除两支【么篇】外,其余七支曲均源自教坊本第一折。以往因为缺少更多可资比鉴的材料,对于清宫承应戏模式如何实现代际转化的过程不甚明了。《杂剧十种》与清宫承应戏具有高度相似性,在没有见到其他更为直接的同类材料之前,可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佐证。
第一,从剧本形制上看,除了《庆千秋》为一本四折仍保持杂剧标准的体制外,其余九个剧目均为单折杂剧。此类短剧在明清杂剧中占有相当数量,据曾永义对明杂剧的统计,单折杂剧占所知明杂剧的近四分之一,及至清初数量增至大约一半以上,体现了“一折之短剧在清代最为发达”的趋势。值得注意的是,《庆长生》前有正名“晋鼎爵三星祝寿,献金丹刘海戏蟾”;《小山丛桂》前有正名“淮南王小山赏丛桂,苏道人月府召霓裳”,最后还有下场诗,这与杂剧的体制相同。但《庆千秋》开篇由末脚上场唱【庆清朝】,介绍故事背景缘起,俨然就是传奇的副末开场,只是后面又见有题目正名“锡天寿仙山现瑞,宴长生鹤驾南游。送麒麟华封晋祝,会蟠桃大庆千秋”,用以概括剧情大意。《滕王阁》虽然首叶缺佚,但从所见“……你看旌旗动地,鼓吹喧天,千岁爷将次来也。正是: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下)”再结合每叶的字数,其开场当亦如副末开场。这种犹如杂剧与传奇嫁接而成的别致开场形式,“既不同于传奇的副末开场,也迥然有别于杂剧的题目正名”,在南山逸史《半臂寒》《长公妹》《中郎女》《京兆眉》《翠钿缘》等杂剧中亦可见到。《杂剧十种》充分体现了清初杂剧的发展趋势,也显示出宫廷与民间两个场域间戏剧活动的紧密联系。乾嘉以后,这样嫁接式的开场不见踪迹或转而变形,但是单折短剧的形制在节戏和寿戏中仍占有绝对优势。
第二,从剧情内容上看,十种杂剧可以分为节戏和寿戏两类。前者包括《滕王阁》《小山丛桂》两剧,其中《小山丛桂》题目下方明确标注“中秋用”,剧中也点明是中秋佳节,显然为中秋节戏;《滕王阁》未见标注,但开场第一支曲【好事近】中先后提到“佳辰重午”“新蒲如剑”,随后滕王远眺江上,见锣鼓喧天,“龙舟竞渡”,还有科介提示“(内锣鼓介)(作划龙舟划毕介)”,这些均是与端午节密切相关的意象,则《滕王阁》无疑为端午节戏。其余八种均为寿戏,前文已有论述。与乾嘉以后的节戏和寿戏相比,此集中各剧略有不同。比如,《滕王阁》之【锦缠道】,描写滕王眼见江水滔滔,触动感怀,颇有夫子“逝者如斯”的抚今追昔之感,虽然面对美景、品饮佳酿,但却非充满喜悦的放歌纵酒,更像是别有心事的借酒消愁,与节戏营造欢乐喜庆氛围的定位与功用不符。接下来的【普天乐】一曲,滕王看到的眼前景是“乱纷纷旌旗迅,闹攘攘鱼龙阵。镇喧阗箫鼓齐闻,半江风半入江云”,引发的心之声却是“当筵醉醺,又谁能独醒,凭吊灵均”,最后【尾声】在经历“赏罢龙舟又采莼”的乐事胜景后,一切归于寂静,只见“江上蛾眉月一痕”,片刻热闹过后却倍觉孤单寂寞。《小山丛桂》中的【北沽美酒带太平令】也是如此,全曲既似带有看透红尘的通达,又有难以抽身世外的无奈,最后一句更像是作者身陷困窘却仍强作豁达的自我辩解,带有明显的文人剧写心抒怀的特征。联想到康熙二十年,“康熙帝以博果铎患病、没有贡献为由罢免博果铎”,“在这次被罢免后,博果铎彻底远离了清朝政治”,如果这两剧的承应对象也是博果铎,那么这样的矛盾之处似乎就能够解释得通了。此外,《庆长生》《千秋祝》《宴梁园》《过函关》《蟠桃会群仙祝庆》五剧中原都有一位寿星,如西池王母、太上老君、梁孝王等神仙或者贵胄,由他们接受群仙或是群臣庆寿,进而引出为剧外的寿星祝庆,这与《天官祝庆》《三辰拱寿》《庆千秋》三剧特别是乾嘉以后清宫寿戏开场即点明承应对象,且不同人物上场要多次反复重申不同,带有明显的明代遗迹。
第三,从舞台演出上看,《杂剧十种》的剧中人物数量、穿戴、动作等,鲜明体现出清代宫廷演剧的艺术特征。张影曾从程式化的表演、为数众多的出场人物、热闹的排场、歌舞音乐与滑稽表演的穿插、新奇的砌末等方面,对明代宫廷教坊剧本的艺术特点进行概括。这些特点在《杂剧十种》以及乾嘉以后的清宫承应戏中都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出场人数方面,如《庆长生》《滕王阁》等人物在十人以下者,算出场人数较少的,较多的如《宴梁园》《三辰拱寿》等都在十人以上。这里还要考虑王府承应和内廷承应毕竟还有差别,清宫内廷每剧的出场人数要远在此之上。人物穿戴方面,如《庆长生》中的福星纱帽红蟒捧宝爵,禄星玉冠纱巾绿蟒捧金鼎,寿星黄绣鹤氅携杖捧寿筹,东华帝君衮冕执珪;《天官祝庆》中四功曹头戴红彩花抹额幞头、身穿金甲罩红袍、手执令旗,天官身穿朝服、头戴朝冠、手执牙简,四仙童身穿仙衣、手执旌幢,四仙女身穿仙衣、手执雉尾羽扇;《庆千秋》中徐神翁胡髯道扮背葫芦,华封老人金线坡巾鹤氅白胡髯执拂,偓佺金面双髻三髯红袍捧鼎执羽扇,安期生覆云巾插花三髯鹤氅捧仙枣,羡门子金箍束发红脸绿袍捧玉醴,张仙捧金盘坐麒麟贵子等等,繁复的式样、精巧的做工、艳丽的颜色,剧中人物穿戴无不彰显出宫廷的气派。科介方面,如《庆长生》最后三星“(作献寿物科)(刘舞钱戏蟾从蟾口取金丹盛盘中上献科)(同拜)”,又如《庆千秋》中偓佺以九转金丹为献,众仙请求观此仙家至宝,为展现炼丹过程出现的大段科介提示,以及《宴梁园》等剧中穿插有仙女、灵禽、女乐等歌舞表演,都显示出其具有较强的观赏性。此种差异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文人剧带有明显案头取向,作者更重视内在的自我表达;宫廷承应戏则有着清晰的舞台意识,编者更注重登上氍毹的表演效果。
四、结语
综上所述,国家图书馆所藏清代杂剧集《杂剧十种》,应为清代庄亲王府演出剧目抄本合集。集中收有端午节戏《滕王阁》、中秋节戏《小山丛桂》,以及《庆长生》《千秋祝》《宴梁园》《过函关》《天官祝庆》《庆千秋》《三辰拱寿》《蟠桃会群仙祝庆》八部寿戏。其中,《庆千秋》系康熙三十二年(1693)博果铎四十四岁诞辰时苏州曲家徐麟进呈的寿戏剧本,也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清代王府演剧用本。《杂剧十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庄亲王府早期的演剧活动,集中所收各剧,除《蟠桃会群仙祝庆》可考改编自明代宫廷教坊杂剧《众群仙庆赏蟠桃会》外,其余九种均为此前未见著录的剧目。此集不仅具有剧目补阙的价值,更为重要的是剧本在内容、类型、形制等方面的戏曲史料价值。集中收录的节戏和寿戏,呈现出清初杂剧与乾嘉以后清宫承应戏两者体制杂糅并存的特征,体现出节戏和寿戏由明代向清代过渡的中间状态,为进一步了解清代宫廷戏剧的发展流变提供重要参考。
【作者简介】刘铁,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小说戏曲。
本文发表于《文献》2025年第3期,为省篇幅删去注释,如需引用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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