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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丨郑小悠:制变与处常 ——孤勇者吴堦的跌宕人生

发生在嘉庆十八年( 1813)九月十五日的“癸酉之变”,创造了中国农民战争史上独树一帜的“斩首行动”。当时,七十馀名天理教徒在内廷太监引导下,从东华、西华二门突入大内,杀死四十一人,给自诩治世的清廷上下迎头痛击。从避暑山庄返京后的嘉庆帝痛心疾首,颁示《遇变罪己诏》,在自责德凉愆积的同时,怒斥群臣因循怠顽、忽悠为政,酿此汉唐宋明未有之激变。

事实上,攻入禁城只是这次天理教“白洋应劫”行动之一,因其激进性与戏剧性成为历史谈资。与之相呼应的,是以河南滑县为大本营的豫鲁直三省联络起事。九月初七至初十数日间,河南滑县、直隶长垣和山东定陶、曹县四座县城先后陷落。起事教众纵囚戕官,四县文武官吏及其亲属、幕友被杀者甚多,城乡绅民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焚掠波及。

与沉浸在承平幻梦中,被突袭得手的皇城及滑、长、定、曹四县不同,山东济宁州所属金乡县虽然也被起事者预设为攻击目标,一度危如累卵,却最终孤城自守,官民平安,且提前递送出天理教教首刘林(即林清)与太监往来,欲趁皇帝秋围时在京举事的重要消息,成为林清就获的核心情报。

金乡的卓尔不群,被归功于署理知县吴堦消祸于未萌的制变之才。这位年近六旬却从未得过实缺的小县下僚,给身处情绪黑洞的嘉庆帝带来极大慰藉——虽然王公重臣尸位素餐,致使“逆党”图危社稷,但在王朝的最基层,毕竟有吴堦这样的贤牧令勇于任事,让他看到“臣能尽职,民悉无辜,上天垂佑,锡以丰年”的统治微光(颙琰《御制天人交感说》,《钦定平定教匪纪略》卷首)。一年后,升任曹州知府的吴堦进京觐见,嘉庆帝迫不及待将其召入宫中。得知他因为守城过劳,导致喉咙喑哑未愈时,皇帝感同身受,慰谕至再,凑成一幅患难君臣遥相知遇的感人画面(宗稷辰《吴曹州家传》,《躬耻斋文钞》卷九)。不过,在随后的宦途中,吴堦并未如旁人预想,靠着皇帝宠褒步步高升,建节开府。这位以王阳明为楷模的能吏,制变虽有奇谋,处常却难容于侪辈,在知府任上屡遭处分,郁郁而终。其曲突徙薪、力保危城的传奇经历,也遗憾湮没于大众的历史记忆之中。

一 虚负凌云万丈才

吴堦字次升,出生于江苏武进一个中落的缙绅家庭。曾祖吴冯栻是清初翰林,父亲吴炎虽有举人功名,但在他年少时就已过世,使之落入孤贫处境,难以专注科举考试。乾隆四十年( 1775),十八岁的吴堦独走京师,向做官的父辈亲友寻求进身门路。很快,他得到王昶、朱筠等名宦的激赏,居其家馆之中,研习文章制艺,并及经世之学。

乾隆四十九年,吴堦同江南地区的众多名士一起,在苏州迎候第六次南巡的乾隆帝,献上颂圣辞赋。迎銮献赋,是乾隆年间不少大学者的发迹开端,譬如钱大昕、王念孙、陆锡熊、程晋芳等,都在召见考试中名列一等,或特赐举人功名,或直接授予内阁中书官职。吴堦此行虽止于二等,仅有文绮之赐,但也足以在士林中高抬声价。可惜,声名学问不能兑换成跻身官场的门票,他在顺天、江南两闱先后参加了十一次乡试,无一不告落榜。

幸而吴堦并非屑屑于章句的腐儒,他一向留心实务,对奏议律令、军政河工诸事都格外关注,又出于生计考量,将游幕与应考穿插进行,周旋于南北各省之间。乾嘉之际,川楚五省白莲教起义风起云涌,各地军务倥偬,督抚中如毕沅、姜晟、陆燿等听闻此人既富文采,又能知兵,遂争相将其延聘入幕,代为起草章奏军报。基于这样的经历,吴堦成了炙手可热的“名幕”,积蓄也日渐充盈。

不过,对于清朝士人来说,入幕佐治当师爷,哪怕已经做到督抚上宾、名利双收,到底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职业,实不及科举为官来得扬眉吐气。既然正途无门,吴堦罄尽资财,在户部捐纳了知县职衔。然而嘉庆年间各省官多缺少日甚一日,捐纳班次排在末流,想要补一实缺更是难上加难,只有四处“投效”“需次”,争取资历。是以他先到南河工程效力二年,而后被发往山东试用知县。在山东期间,吴堦得到署理聊城、郯城两县的机会,他任职郯城虽仅三个月,但政绩颇佳,官运隐有上升的势头。岂料又遭母丧,不得已中止一切公务活动,回到武进老家守制。

在吴堦的墓志铭中,老友陆继辂将他科场失意、仕途艰难的前半生描摹殆尽:“久之,南河大工需人,君将往投效,余及徐君准宜、庄君曾仪、丁君履恒携酒脯饯之,饮次,君泫然曰:‘仆以辞赋窃誉,诚过当,然犹善制举文,虽诸君不吾知,知之者独伍尧学士法式善耳。’因出十一科落卷,呼其子孝钊至,使藏之。”眼看少年同学“或外拥节麾,内参机务,下者为廉能吏有声”,吴堦内心因怀才不遇而压抑痛苦,在外则以落拓不羁、挥金如土示人。他做幕友时,囊橐宽裕,遂乘车马衣轻裘,有豪士之名。捐纳官衔后家计空乏,却愈加笙歌宴饮,奢靡自恣。不但欠下巨额债务难以偿还,还落得人言啧啧,众口交谤。想到老友大半生襟抱难开以至于斯,陆继辂感慨万千道:“君负才名,三十年颠踬坎壈,爱憎之口互有异同,而卒能自见如此,然则瑰奇之士固非目论者所得而测识邪!”(陆继辂《山东曹州知府吴君墓志铭》,《崇百药斋文集》续集四)

二 孤城何啻累卵危

嘉庆十八年,时势将五十七岁的吴堦造就成英雄。丁忧服阙后,他回到山东官场,先于六月间作为巡抚随员,到临清催趱过境漕船。这一次短暂接触,让他赢得巡抚同兴的赏识,随即被面委重任,署理金乡知县。彼时同兴接到多方密报,称金乡有匪徒夜聚昼散,图谋不轨。原任黄知县在省城办事时暴卒,非能员干吏断难膺此重任。

七月二十日,吴堦怀揣巡抚交付的访拿名单,到金乡履任。下车伊始,他先拜访了本邑缙绅领袖、致仕道员张体公。谈到地方情形,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官僚忧心忡忡,告知本地天理教传播势同燎原,近来教首崔士俊等连日聚饮,县衙差役、绿营兵丁也多往赴会。居民中稍具资财者,都有携带家眷外出避祸的打算。当晚,巡抚事先派驻金乡的密探左寿宁前来与吴堦会合,并印证了张体公的说法,又称前任官遇事张皇,打草惊蛇,致使许多教党头目出逃隐匿,难以捉拿。

鉴于此,吴堦一面在全县贴出告示,声称本邑并无教匪,禁止民间诬告;一面甄别县衙差役,择其精明干练且与教无涉者,采取偷袭战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秘密逮捕包括崔士俊在内的教党头目二三十人。崔士俊颇有才能,在金乡威望甚高,又同河南滑县的天理教领袖李文成等广有联络。其人就获,金乡教众群龙无首,县城最终得以固守,与此大有关系。

经吴堦初审得知,本县教徒均信奉崔士俊所传“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口诀,每日早午晚面向太阳跪诵数十次。声称本年八、九月将有白洋大劫,劫来时乱刮黑风七昼夜,信教者临时各给“奉天开道”小白旗,可以免祸,不信教者一概死亡。

如果仅以巡抚交付的访查名单为限,吴堦的任务至此已基本完成,只要将各犯平安解送省城,一个知县实缺唾手可得。然而在审讯中,他敏感嗅到比金乡传教更大得多的统治危机。因为有教徒供称:在本地教首崔士俊之上,还有朱成贵、徐安国,乃至总教头等各级首脑,传教范围南至黄河,北至燕京,教众有数万之多。总教头姓刘名林,住在近京二三十里之内,素与太监来往。今年本应八月过劫,后改为九月间云云。收集到这些消息的吴堦极为忧虑,即刻飞禀巡抚称:

所甚虑者,该犯等均供过劫在八、九月间,计其时正当秋狝事毕之候,保无实有奸民在于近京地方潜匿。且外间有传言,山东有一二十处同时听令举动之说。若以现在敛钱诵咒而言,仅止妖言惑众,其事尚小,倘此外讹言万有一分之实,则关系何等重大!职终夜彷徨,寝不安席,不敢更避忌讳,谨以密陈。伏求大人一面严刑专究崔士俊,冀可尽得实情;一面或酌致步军统领衙门,密查近京二十馀里有无小地名云城地方,有无姓刘名林之人,是否与太监来往。宁使职以讹传讹妄渎宪听,不可使巨案不实不尽挂漏重情。(吴堦《八月二十三日抚军禀内夹单》,《金乡纪事》卷二)

吴堦到任一月,便将案情“愈办愈大”,不但在本县大张旗鼓募集壮丁、力行保甲,还派遣差役越境拿人。这与官场中大事化小、明哲保身的常规做法大相径庭,遭到上司同僚集体反感。除巡抚同兴外,各级官员或嫉恶唾骂,或非笑讪谤,其素日交好者,也不免写信规劝,建议他略加收敛。回忆起这段腹背受敌的日子,吴堦有个生动比喻:

其时祸乱未萌,群疑众谤,物论沸腾。及至曹、定有变,而禁城未事之先,尚有以金乡激变为言,归罪吴堦者。若非抚臣同兴一人主持,不为众论所摇,几不能始终其事。窃为人臣致身,犹犬马之报主。吴堦以微末小臣,在于国家譬诸巨室一守夜犬耳。中宵寇盗猝兴,尽室酣眠不觉,此犬嗥以南北、嗥以东西,冀人之梦或一醒,起而设备。乃呻吟呓语者方共怒其狺狺,或且投之以杖。幸有一主人察其怪吠有由,乘墉外瞭,乃见寇已四集,亟起而为之备,得使全贼不能乘垝逾垣,卒就擒灭。(吴堦《金乡纪事》卷首)

守夜犬无故狂吠,闭目塞听的邻居嫌憎尚且不及,自然不肯扶持帮衬。譬如吴堦得知崔士俊之师朱成贵现在曹县扈家集联络反叛,便命差役带着协查文书,投请曹县知县姚国旃秘密抓捕。姚国旃不以为然,将公文交给幕友,按照常规行政流程,压搁不办达十天之久。以致朱成贵闻讯逃走,半个月后成为攻陷定陶的主将。

三 力挽狂澜资砥柱

暴风雨前的静寂维持不过十几天,到九月初九日,金乡西葛村开染坊的高光贵忽然跑到县衙首告,说老伙计程明修昨天来告诉自己,初十日午后本县必将大乱,要自己把家眷领到他家避难,他家现有白旗,可以免劫。

吴堦闻报极为警觉。在金乡,所谓朝廷驻军,只是一名把总率领的十几个绿营兵,无法应对任何突发的武力攻击,唯有就地整合资源,全力自救。他一面飞檄邻近各州县一体防范,一面与幕友等假借重阳登高之名,巡查四门雉堞,规划守城方案。随后又赶到德高望重的缙绅张体公家,告以形势紧迫,恳请其出面动员县城居住的百馀户绅士,每户出丁一二人,自备器械,一旦鸣锣告警,立刻听官府调遣,分头守城。回署后,吴堦又将三班衙役,并先前招募的壮丁,共一百二十馀人集合起来,从府库中取出残旧鸟枪、大刀充作军械,宣布三天之内一切公务停办,所有人员在县衙吃住,待命备战。当夜,直隶长垣、河南滑县杀官劫狱的消息传来,与高光贵之说两相印证,令吴堦确信,作为父母官,他马上要与这座城垣残破、武备极为匮乏的小县城一起,迎来生死存亡挑战。

因为没有接到上宪命令,初十日,处在台风眼中的金乡城还不能闭门戒严,只由县衙派出几十名差役沿街巡逻,并挨家挨户告知居民,发现有面生可疑之人要马上报官。午饭后,倦乏已极的吴堦在后堂假寐,忽听幼子惊呼:“教匪多人持刀执旗,反入大堂矣!”随后就见众多差役撕扯着一僧一俗两个凶悍男子跌跌撞撞而来,白旗利刃赫然在目。吴堦急命差役将二人腿骨打断,然后审讯。

僧人法号清方,另一人名赵廷三,都是金乡本地的天理教骨干,此外同来者还有一人名苏景海,系清方亲弟。其伙党原拟午后三五相伴,陆续进城,夜间在城内集结,杀官放火,劫狱屠城。清方三人按计划进城后,先到县衙对面的茶铺吃茶。茶铺主人名叫柳甸华,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儿,为客人斟水倒茶。女孩见三人衣着肥厚异常,领口处隐有兵器在内,遂告知乃父。柳甸华开店前曾充差役,族人柳志学现为捕快头领,是以颇为敏锐,闻言即到县衙密告,邀柳志学率众查看。见有官差前来盘诘,三教徒挣脱奔走,撕扯间衣襟大开,内藏的白旗刀械也显露出来。清方、赵廷三被登时扭送到县衙大堂,苏景海一路奔至城北门后遭擒。

讯问清方等口供得知,此时入城教徒人数尚少,是以吴堦令将四门关闭,请各绅士率领家兵登城守护。当夜,金乡四城举火,大张声势,原本潜伏在城南的数百名起事教徒见城中有备,只好暂时散去,县城惊险地躲过一劫。同一天,山东省内曹县、定陶二城陷落。那位不肯配合吴堦捉拿朱成贵的曹县知县姚国旃,被冲入县城的天理教徒戕杀,随同在署的亲属、幕友、奴仆二十八人一齐遇难。幕友吴星萃年过七十,恰与吴堦同宗,他先力谏姚国旃抓捕朱成贵,城破之后又挺身出斗,遭到教党仇视,被乱刃分尸,死状最为惨烈。

想到曹、定两地万馀教众或有东犯金乡之举,吴堦一面向巡抚飞书求援,一面会集县城绅士,将城垛守卫、后勤补给、军报传递、敌情侦查、搜捕城内奸细等事逐一布置。十三日,他率领全城军民到城隍庙祭拜誓师。一时间,男子情绪激越,声泪俱下,大有众志成城气魄。妇女则寻觅绳布,做好城破后自经殉节的准备。城内气氛凄厉悲壮,城外也空前紧张。吴堦派人到各乡村镇张贴告示,命令小村百姓迁往大村居住,大村乡民各自团练,首告或擒拿贼匪者重赏。

接下来的几天里,隶属山东巡抚与河道总督的马步官军五百五十名陆续赶来救援。危如累卵的金乡城虽然有了救命稻草,但仍不乏蹈入绝境的可能:一者省内众多州县告急,甚至有首府济南遭到围困的消息传出。为数不多的绿营兵被四处征调,带队将官往往同时接到多头命令,攻守防堵,疲于奔命。后续救兵不能按期赶到,现有官军随时会被调走,吴堦只能不断向巡抚同兴报告金乡困境,泣血恳求驻县之兵止可议增,万难议减。二来金乡起事武装攻城未果,但已在城外焚掠村庄十馀处,每天裹挟男女老幼数百人,势力越来越大。如果再与别处会合,金乡县城就算有官军驻扎,仍然难以固守。

在这种情况下,吴堦拟采取先发制人,以剿固守战术,主动出击。但武将中官位最高的参将齐国珍并不买账,推言奉命守城,不肯交战。吴堦转而慷慨陈词,激劝满人游击海凌阿。海凌阿为其所动,代向齐国珍关说,最终达成共识。十六日,海凌阿等人带马步兵、鸟枪手一百多名出城突袭,斩敌八级,缴获骡马器械无算。此役虽非大胜,但出敌意料,迫使其仓皇败退,此前被裹挟入伙的乡民也趁机哄散回家。当夜,吴堦又派出熟悉乡间地形的差役,潜入敌军首领聚处,进行定向抓捕。此后三五天内,各乡保甲、团练将本村逃回教徒捆缚送官者更是络绎不绝。吴堦对起事骨干随审随办,到九月二十五日前后,金乡的社会秩序逐渐恢复,人心趋于安定。所谓“大局肃清,虽不免尚存伏莽,但使曹贼不东,本境可保无事”。

很快,七十馀名天理教徒于九月十五日冲入禁城的消息传至金乡,而山东巡抚关于京师左近有天理教教首联络太监,意图谋逆的密折,恰在此前一天送到嘉庆帝手中。两天后,步军统领英和参照密折描述,将居住在京郊宋家庄的林清拿获。最早提供情报的吴堦功不可没,从被大小官员嫌憎咒骂的狺狺狂徒,一跃成为“沉几识变似李邺侯,转危为安似张忠定”的奇伟先知(周廷森《金邑绅士公祝寿序》,吴堦《金乡纪事》卷四)。

不过,“自初十日变起以来,调度守御,审鞫贼匪,羽书条教皆出手裁,早晚登城日凡三四,目不交睫者十数昼夜”的吴堦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他的疝气旧疾复发,腹部剧痛,又喉音喑哑不能发声,无法继续承担繁重工作,不得已向巡抚暂请病假。作为一省之长,巡抚同兴陷城失地,原本罪在不测,幸而吴堦为其挽回颜面,自然有求必应。很快,他命接任知县袁洁带着自己的亲笔信与二百两白银,交给吴堦作为慰问,又特意派出十人马队,保护其前往曹州大营养病。惊魂初定的金乡绅民听说吴堦即将卸事,立刻奔走相告,城内居民拥入大堂,城关及近郊百姓环叩城门,众口一词,坚请留任。吴堦深为感动,遂又致书巡抚,恳请交印后仍留金乡,协助新知县处理善后事宜。

十月间,山东境内的起事武装被清剿殆尽,各州县戒严解除。巡抚同兴在捷报中开列立功人员名单,称赞吴堦“事前获匪首、发逆谋,后又剿贼守城,称为忠诚能事”,提议将他升授曹州府桃源同知。皇帝准其所奏,并将通常只有王公贵胄和高级武官才能佩戴的孔雀翎赏赐吴堦,以示荣宠。

既然钦命下达,哪怕绅士多次攀留、百姓反复泣告,吴堦也不得不与旧任作别。十月二十八日辰时,署理金乡知县九十七天的他登程赴桃源任,全城百姓沿途哭送,从县衙门前直排到城郭以外。面对生死与共、患难相随的金乡父老,性情中人吴堦也伤感得难以自抑,他将递到眼前的送行酒各饮半觞,直喝得酩酊大醉才算罢休。

四 壮志未酬身先死

嘉庆十九年五月,升任同知仅半年的吴堦又得到同兴保举,署理曹州知府。吏部引见时,嘉庆帝对他格外礼遇:“甫入都门,上急欲见之,询大臣曰:‘吴堦来未?’大臣以告特旨,令即日入见。又翼日召对金乡战守颠末,奖励优异。”

虽然年跻耳顺,但“大吏重之,天子嘉之”的红火局面,让吴堦成为山东官场炙手可热的明星——在许多人看来,他很快就会被破格晋升为布政使、按察使一级高官。不过,此时的官僚体制已经十分顽固,嘉庆帝也没有乃祖乃父一言升黜的魄力,难以使吴堦这样扶危定倾的伟烈之才三年五载开府一方。然而力挽狂澜的成功经历和“结主知”的特殊际遇,激发了吴堦强烈的使命担当与自我认同,首先表现为近乎苛刻的道德追求——这位曾经“挥金钱,盛.会,飞腾绮丽以自遨放”的落拓豪士,为了给治下官员做出廉洁表率,变得“敝衣恶食,深自刻厉”,成为苦行僧式的严正清官。吴堦对公事的勤勉也远超常规的职务要求——他亲自撰写几乎所有重要公文,而不肯像绝大多数地方官那样假手幕友,即便严寒酷暑、疾病缠身也是如此。

曹州府民风彪悍,一向被视为“盗薮”。加之连年旱灾、战争蹂躏,民间凋敝不堪。吴堦上任后,效仿王阳明治理赣南的做法,力行保甲连坐。每州县编制档册,十家一牌,十牌一保,由牌长、保长负责所辖民户的善恶劝惩,无事守望相顾,有事稽查报官。选民兵为团练,蠲其徭役,由官府组织,农闲习武,用以缉捕盗贼,捍御可能出现的反叛力量。此外开设义学,定期向底层民众讲解《圣谕广训》。他亲自撰写劝善文字,在民风悍健的菏泽、定陶等县宣传尊君亲上、节财息讼、禁赌戒斗,将基层政府不甚重视的“教化”工作置于重要位置。又号召地势低洼、土地贫瘠的单县、巨野农民减田开沟,宣泄积水,恢复地力。在随后的数年里,曹属各县连获丰收,社会治安得到较大改善,吏治清肃为山东十二府州之最。

事实上,这一系列措施的强制推进,全靠吴堦不屑群疑众谤的孤臣作风。他对下属考绩严格,却格外回护,曾因对巨野、菏泽两知县的处分不满,要求“自后曹属州县听府甄别”,令同僚咋舌。对于上司,吴堦态度强硬,意见相左时不肯屈就,往往多次辩驳,坚持己见。嘉庆后期,山东地方疲敝,各府州县亏空甚巨,左支右绌仍难以填补。抚藩重臣遇到朝廷催缴,但求弥缝上意,驱使属员盘剥百姓以为计。唯有吴堦追根溯源,大发议论,令当道者极为不悦。

在曹州府任上,吴堦虽然始终得到皇帝垂注,却不能免于官僚集团内部的“面誉背憎,谗惎交讧,遇事多掣左右肘”。嘉庆二十三年后,他屡次因失察所属州县案件受到处分,到二十五年,又面临落职风险。嘉庆帝先特旨命其仍留原任,觐见时再加以宽慰,每有山东大僚进京述职,又必定问及吴堦近况。然皇帝的惓惓至意也仅能为他保住官位,而难以成其志业。道光元年( 1821)六月,已经身患重病的吴堦再度获咎,被交部议处,八月初四日郁郁终于曹州任所,终年六十五岁。

以荐举左宗棠著称的咸同名宦宗稷辰为吴堦作《吴曹州家传》,发出庸碌之世难容制变之才的感慨:

天为国家生制变之才,益之应变之学。其处常也无异侪辈,一旦遇缓急,隐然以一介士为天下之所倚重,斯其人岂偶然哉?……君之仓卒定变于危城之中,盖得于阳明者,素也。使尽其才,齐鲁不足安。乃以两朝笃眷之人,而不获慭遗以宏其事功,命数之奇,即天有不能自主者。彼庸情之恶直丑正,又何足深责哉?

吴堦生长于承平日久、论资排辈的乾嘉年间,因科举考试成绩不佳,抑塞数十年而不能得其位。他的智勇才略,仅借天理教突发事件昙花一现,随着战争平息,又很快与世相乖,湮没无闻。事实上,这类刚介绝俗、长于制变的人物,注定要在特定时代发挥作用。若再晚生一个甲子,他也未尝不能与书生典兵,卒为名将的左宗棠、彭玉麟一样,名标史册,并峙交辉。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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