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中山大学图书馆特聘专家、版本目录学家沈津先生
中国古典目录学、版本学学界的圈子本来就不大,而真正作为“家”且有重大贡献者,更是微乎其微。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委会的名单上,有三位顾问的名字,应该就算是这“微乎其微”中的重要成员了。他们是赵万里先生(前北京图书馆善本部主任)、周叔弢先生(前天津市副市长、著名藏书家)、潘景郑先生(上海图书馆特藏部研究馆员)。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赵万里先生。

赵万里先生旧照
我以为大凡研究版本目录的学者,无不奉《中国版刻图录》和《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为必要的参考工具书,这两部书的主编就是赵万里先生。赵先生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曾任北京图书馆研究员兼善本特藏部主任。他1905年生,字斐云,别署芸庵,浙江海宁人。1921年,考入东南大学中文系,从吴梅学习词曲,颇有心得。他对词的创作爱好尤深,后来转向研究戏曲。
《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

《中国版刻图录》
赵先生也是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弟子。1925年,王国维应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之聘,为专任教授。是年7月,赵到北京,受业于王门,每天为王国维检阅书籍、校录文稿,在历史、版本、目录、金石等学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人谓赵先生不仅得传王氏之学,同时也传了王氏治学严谨的学风。
赵先生早年校辑的《宋金元词》,是大规模采用辑佚方法而辑出的宋元以来散佚词的词集,收词人70家,得词1500余首,材料之多,固为前人所不及,且方法和体例之谨严周密,尤为人所称道。其详加考校,用力至勤,都是受王国维影响所及。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研究院在《国学论丛》里编辑出版了“王静安先生纪念号”。梁启超、陈寅恪均以赵先生与王有亲戚情谊,“且侍先生讲席久,知先生学行或较他人为多”,嘱他编写《王静安先生年谱》。由于他从学王氏,了解王氏,故征引资料,亦甚繁富,结果仅用了一月之功就完成了,此外又辑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等,这三种书至今仍为研究王的重要参考书。
后来他到北京图书馆的前身北海图书馆工作,期间还在北京几所大学讲授中国史料目录学、版本学等课程。在北平图书馆工作时,善本部主任是徐森玉,徐是当代有名的版本学家、文物鉴定家,学识渊博。工作中他受徐的指导,加上北图丰富的善本收藏,遂逐日沉浸于宋元旧刻、名校精刻之间,取得了宝贵的实践经验。过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加之原来的治学基础,使得他在目录学、版本学和校勘学方面造诣更深。同时他又与著名收藏家傅增湘、周叔弢等人处于师友之间,与他们互相切磋,把版本鉴定推向新的水平。

国立北平图书馆
傅增湘在《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序中说:“赵君夙通流略,尤擅鉴裁,陈农之使,斯为妙选。频年奔走,苦索冥搜,南泛苕船,北游厂肆,奋其勇锐,撷取菁英,且能别启恒蹊,自抒独见。于方志、禁书、词曲三者搜采尤勤。”这实在是对赵万里先生的绝佳写照。确实,为了采访古籍,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在江苏、福建、浙江、广东等地,为国家收集了不少宋元旧本和明清罕见善本。
1930年、1931年夏7月,赵先生均以休假返海宁过沪,因张菊生之介,得纵观东方图书馆涵芬楼藏书。前后历十余日,检史部图书至400余种,摘录书名序跋卷第载于他的日记中,这些书大半皆四明范氏天一阁故物,孤本秘籍,往往而有。其中有59种明代登科录、10种明代方志,都是罕见之书。可惜的是,1932年1月,这些书全部烬于日寇敌机在上海闸北的狂轰滥炸之中。赵先生在得知消息后,颇为痛惜,并于1950年12月,将当年所做记录略加整理,选出范氏藏书史部100种,以《云烟过眼新录》为题发表,载入《周叔弢先生六十生日纪念论文集》。
在看过涵芬楼藏书后,也就是1931年的8月,赵先生又与郑振铎同往杭州、绍兴,并乘大汽车去宁波。当时北大教授马衡刚返四明(山名,在浙江省宁波市西南),杜门译书,所以郑、赵就借宿马寓,昼夜畅谈。他们三人原本想登天一阁览书,但因范氏族规森严而未果。但他们在访问其他藏书家时,竟然在孙祥熊处见到了明抄本《录鬼簿》。这是一部载有元代杂剧和散曲作家100余人姓名、小传和作品的目录,后附无名氏《续录鬼簿》一卷,过去从未被研究古代戏曲者所知晓。所以三人见到此书,瞠目无言,再三翻读,不忍释手。在向孙氏商借成功后,三人于一灯之下,竟夕抄毕,成为一段书林佳话。此传抄本,后于1938年被北京大学出版组据以影印,从此孤本不孤,学者都可据以研究、利用了。
对于赵先生的工作,周叔弢的评价最为公允,他在91岁时,即1981年12月26 日有致黄裳信:
斐云版本目录之学,既博且精,当代一人,当之无愧。我独重视斐云关于北京图书馆善本书库之建立和发展,厥功甚伟。库中之书,绝大部分是斐云亲自采访和收集。可以说无斐云即无北京图书馆善本书库,不为过誉。斐云在地下室中,一桌一椅,未移寸步,数十年如一日,忠于书库,真不可及。其爱书之笃,不亚其访书之勤。尝谓余曰:我一日不死,必护持库中书,不使受委屈;我死则不遑计及矣。其志甚壮,其言甚哀。今之守库者不知尚能继其遗志否?
赵万里先生在国立北平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工作50余年,担任善本部主任长达数十年,其间北图善本书的选购、受赠、庋藏、整理,多由他主持,贡献良多。他编纂或主编的善本书目录、图录,比如1933年的《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1959年的《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1960年的《中国版刻图录》(1960年初版,1961年增订)等,均为20世纪中叶我国版本目录学方面最重要的成果,在版刻资料的搜集和考订上都超过了前人,代表了当时版本目录学发展的最高水平。《中国版刻图录》至今仍是里程碑式的标识,关键就在于其每种说明都是画龙点睛式的。据上海图书馆《善本组周记》,早在1955年6月,赵先生便以编纂《中国版刻图录》为由,数次去到上海图书馆,其中6月9日至15日即阅览善本55种395册,而1958年11月9目至24日,“赵万里为全国书影事来馆阅览善本100余种,选定各种版本66种,并代至中国照相馆摄影,由其直接寄去”。可以说,今后再出大型类似“版刻”式的图录,在收录范围上必定超过《中国版刻图录》,但文字上也必定云泥立判,究其原因是功底不够也。

赵万里先生与夫人张劲先女士合影(摄于20世纪30年代)
20世纪30年代以来,赵先生即于北京大学讲授版本学等课程。1945年北大复校后,图书馆馆长毛准教授约请赵先生领导主持编纂《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李盛铎(木斋)旧藏善本目录》(该目录1948年刊入《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书录》,始正式出版)。赵万里先生还致力于古典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编目、保存、研究,早年曾将北图的部分善本书写成书志,以“馆藏善本书提要”“北平图书馆善本书志”为题,分别发表在《北京图书馆月刊》第一卷第二号至第六号以及《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四卷第一号上。此外他还写有105篇“明人文集题记”,都刊发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文史》上。数年前,翻阅20世纪30年代的《天津益世报》影印本,居然又翻到他的两篇墓志跋文和《〈丛书集成〉初编样本观后感》,想来,老先生的文章要找全也不容易。
在版本目录学与古文献整理方面,赵万里先生是公认的大家,一般学者对他的了解,也主要是版本鉴定、目录编纂、文献辑佚、校勘及碑刻整理等方面。其实他的治学范围,远不止这些领域。他早年受学于吴梅先生,在词、曲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本人也是一位出色的词人,还曾在北大、清华等校讲授词学、戏曲史、金石学,分别编有讲义,可惜未曾梓行,因而少为人知。
丁瑜(1926年出生,古籍善本专家)在2005年2月5日给我的信中说:“赵先生自谓其研究成就目录版本学并不是首要的,第一是词曲,次为辑佚,第三方是目录版本流略之学。写此并不是针对尊文题目想起的,冀大姐(冀淑英,中国古籍版本目录学家)和所有知道赵先生的人,提到赵先生,首先想到的就是‘目录版本学的权威’。20世纪40年代在北大选赵先生的课也是选他的版本学和史部目录学,解放后在北图业务学习还是听他讲目录学。不过他确实讲过以上他自我评定的话,大概在1963年前后。”冀淑英生前,曾经初步整理过赵先生的文稿,不过没能成书。前几年国家图书馆出版了赵万里先生的文集,把这些未刊稿和讲义也都整理出来,弥补了这个遗憾。
未完待续
转载自《藏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