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7-07-04
作者:南京图书馆国学研究所主任、研究馆员,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 徐忆农
编辑:赵洪雅
6月28日中午,微信群里忽然出现王菡老师病逝的消息,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由于曾在学术会议上与她相遇,她那优雅从容的言谈举止,积极乐观的精神状态,一直留存在脑海里,也时常浮现在眼前。虽然过去不太清楚她的实际年龄,但从直觉推断,她现在还应该算是中年学者,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王菡女士旧影
记得第一次见到王菡老师,是在2005年。那年10月中旬,主题为“中国和欧洲:印刷术与书籍史”的中、法研究讨论会在国家图书馆举行。会议首日的晚餐是由法方安排的西式餐会,所有与会者都站着用餐与交谈。由于第一次体验这样的用餐方式,我就紧紧跟随着同伴,并不时观察、模仿其他与会者的一举一动来取餐添饮,享用美食。这时候,看到一位穿着西服的女学者端庄站立着,她手上托着红酒杯,脸上显露出清雅的微笑,与周围学者在轻声交谈。同伴带我凑近她,并告诉我她是《文献》的主编王菡老师,同时介绍我与她相识。
2009年6月,山东省图书馆于百年华诞之际,在济南召开“王献唐屈万里路大荒学术研讨会”,邀请海内外相关领域专家学者与会,我和王菡老师再次相遇,并被会务组安排住在一起。我们开会时同进同出,休会时相互讨论一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当谈起熟悉的专家学者时,她常常会用到“治学严谨”、“功底扎实”、“有斡旋能力”等等赞誉的词语。

2012年北京匡时春拍“过云楼藏书”
后来,单位所有中层干部大轮岗,我竞聘至新命名的国学研究所工作。为了推进学术研究工作,经上级批准与认真筹划,我们于2012年在馆刊《新世纪图书馆》上增设“国学研究”栏目。其后,我们积极向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约稿,以扩大栏目的影响力。那一年,“过云楼藏书”拍卖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过云楼是苏州望族顾氏的藏书楼。1991年南京图书馆(简称南图)购得顾家藏书共541部,约为“过云楼藏书”的四分之三。2012年6月4日,在北京匡时春拍会上,另四分之一“过云楼藏书”共179部古籍整体拍卖,被江苏凤凰出版传媒集团以2.162亿元(含佣金)现场竞得。但到了12日下午,北京大学宣布行使国有文物收藏单位的优先购买权,拟对“过云楼藏书”进行收购。随后,江苏省政府致函北京市文物局,表示“过云楼藏书”收购将由国有文博单位南图和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实施。6月20日,南图举行541部“过云楼藏书”鉴定会,受邀鉴定专家有李致忠、陈先行、杨成凯、沈燮元四位先生,其中杨成凯先生因身体不适未至现场,通过电子邮件发送鉴定书。经过目验与研讨,最终形成《鉴定评估意见》。专家们认为,南图541部“过云楼藏书”珍品纷披,与匡时竞拍的179部“过云楼藏书”血脉相连,若能合成一体,由南图统一典藏,可谓壮世之举。6月21日,匡时得到文物主管部门明确批复,“过云楼藏书”最终回归江苏。当时大家认为全部“过云楼藏书”很快会在南图“合璧”,因此我们拟在馆刊“国学研究”栏目发表相关专题文章,并在南图官网全文转载,期望助推“合璧”成功。
“过云楼藏书”在南京图书馆首度合璧展出
在“过云楼藏书”开拍前,匡时曾在北京举办一场学术研讨会,并刊印《过云楼藏书研讨会论文集》,收录有21篇专家学者的相关论文,我们拟选其中李致忠先生的《宋刻〈锦绣万花谷〉》与王菡老师的《傅增湘与顾鹤逸交往事略》二文,转发于馆刊,以便向公众介绍“过云楼藏书”的珍贵价值与聚散源流。宋刻本《锦绣万花谷》是匡时春拍的领衔精品,李先生的文章不仅全面揭示这部珍籍的各方面价值,同时在考证原书编者方面有不少新的见解。而王菡老师的文章述及过云楼旧藏[洪武]《苏州府志》与宋刊本《龙川略志》《别志》,今皆由南图购藏。在20日鉴定会上,我们与李先生谈妥文稿转发事宜。随后,我打电话给王菡老师,请她支持转发文章,她立即爽快地表示同意。当时她正在外地旅行,我们通过邮件相互交流。她第一次发来邮件如下:
济南别后,未及联络。今一联络,便如此紧急。我下周便返京,届时方便修改文章。我原就在猜想,《苏州府志》应该在贵馆,不知上面可有傅增湘批跋,望代为浏览。你可先发表拙文,然后在作者校对时,我再追加修改,如此可以两不耽误,我也有时间忖度。可好?暂此,即颂夏安。王菡。”
接到王菡老师邮件后,马上查阅南图藏[洪武]《苏州府志》,发现书上确有傅增湘手跋,因尚未公开发表,就将跋文抄录为文本,并请沈燮元先生校正后,立即发给她,并请她发来文章电子稿以方便排版。她很快覆函云:
“谢甚抄录批跋,再谢沈老校正之劳。我虽有电子版,然在家中计算机内,待返京后即奉寄。拍卖公司的印本少刊出若干注释,此次均可补入。傅氏批跋,粗阅与《题记》主干相同,细节有差异,待我回家后仔细对比,即可知道如何选用。暂此,代问候沈老。并颂文祺。王菡。”
不久即接到她发来文章电子稿和邮件:
“小文寄上。已经稍作修改,还请你斧正。最近南京炎热,望多保重。代问候沈老。王菡。”
南图馆刊本拟在“过云楼藏书”720部“合璧”时刊发专题文章,但等候多月一直无消息,故李致忠先生基本重写的《〈锦绣万花谷〉编者为谁再探讨》、王菡老师据旧作修订的《傅增湘与顾鹤逸交往事略举隅》二文,正式登载于馆刊2013年第5期“国学研究”栏目。李先生的文章重点探讨了《锦绣万花谷》“编者为谁”的历代之问。在《过云楼藏书研讨会论文集》所录文章中,他推想此书编者可能是宋人卢襄,但在馆刊正式发表文章中,他明确认为编辑此书者当是宋代卢襄的子孙。而大家知道,对“过云楼藏书”接触最多的是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傅增湘先生。关于傅增湘与顾鹤逸的关系,长期以来,学者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大意为:民国初期,过云楼主人顾鹤逸碍于情面,破例同意傅增湘在楼内观书,但附加条件是不能带纸砚抄写。于是傅氏每天观书数种,归而记其书目,写成《顾鹤逸藏书目》。后来傅氏未经主人同意,擅自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上公布了《顾鹤逸藏书目》,引起了顾鹤逸的不满。这一戏剧化描述流传甚广,甚至被不少研究论著当作“信史”采录。王菡老师的文章主要依据《藏园群书题记》与藏书题跋,列举藏园与过云楼交往数事,以说明彼此友谊及藏书事略。文中记述傅增湘帮助顾鹤逸购藏[洪武]《苏州府志》,以及顾鹤逸影写宋刊本《龙川略志》《别志》寄给傅增湘等史实,体现傅顾两人“生死之谊与二十年往复之情”。与此同时,文中简述《顾鹤逸所藏旧椠书目》之事,首先明确说明该目刊行时顾鹤逸辞世已一年又半,最后又据《许丁卯集》自日本回流之细节,推论该目非藏园所编。整篇文章严谨简洁,很有说服力。
南京图书馆馆刊《新世纪图书馆》2013年第5期
馆刊“国学研究”栏目初设之时,由于人手紧张,并未安排有相关专业知识背景的专职编辑审稿,于是发稿质量不够稳定。2013年11月,王菡老师发来邮件:
“贵刊2012年曾经发表XX一文……,本馆XXX有异议,写小文叙之。故想仍在贵刊刊出一小补白。特托我转达。打扰,谢甚。顺颂秋祺。王菡。”
此邮件可能混入广告邮件,当时并未留意,直到最近整理邮件才发现。至2014年3月,王菡老师又发来一封邮件:
“你好。先祝贺妇女节愉快。现在《文献》有一个编辑XXX,写了一篇文章,与贵刊一位作者商榷,不知是否能在贵刊刊出?文章见附件。即此,顺颂文安。王菡。”
阅读王菡老师邮件,从字面上看,她是在帮助一位年轻同事推荐论文,而实际上,她是以一位资深编辑多年积累的经验,在善意地帮助我们设法化解一次突遇之危机。试想如果不提前相告就将商榷文章发表在其他刊物上,会让我们的栏目和原文作者多么被动?在与王菡老师商议并征得馆刊主编同意后,我找到原文作者的导师,并把隐去姓名的商榷文章发送给他,他发来邮件说:“我们感谢商榷者对我们提出的批评,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我们也非常感谢您让我们第一时间了解到相关的信息。”后来,原文作者与导师经过反复研究,表示基本同意商榷文章的结论,但对商榷者的某些证据和提法并不完全认可。我又将他们的具体意见转发给商榷者。商榷者跟王菡老师认真讨论后,对文章进行全面修改,并发来邮件说:“谢谢您对小文的帮助。文章在您几番点拨提示后不断进步;而这样的修改经历,也让我体会了精心为文的乐趣。后者比文章的得失本身还要珍贵。”最后经过进一步沟通,各方同意将这篇商榷文章在馆刊上正式发表。在这里可以说,如果没有王菡老师的淳善之情相助,不会有这样圆满的结果。
在王菡老师辞世后,从微信群中读到朋友们的回忆文章,才知道她早在2010年即遭病魔侵害,并多次经历化疗、放疗,还有数不清的药物治疗,身体行动很不便。而我们自2009年济南别后,多次通电话和邮件往来,她并未提起生病之事。现在重读她留下的十几封邮件,仍无法想像那是出自一位病魔缠身的女学者之手,因为在她的字里行间,充满阳光,充满积极向上的力量!
人的生命犹如四季。非常庆幸,在王菡老师如夏花般绚灿的时节,我能与她相遇,她把踏实为学、用心做事、真诚待人等等生命中最美好的品质,用她的言谈举止,自然而然地呈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传递给与她相遇的每一个人。虽然现在她已远行,但在未来的路途上,无论何时,只要阅读她的论著,引用她的观点,都会想起第一次与她相遇时,那清雅的微笑……
2017年7月3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