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到潮州,也是第一次来开元寺,看到了寺里藏的珍宝,也看到了大家修复好的书,感触特别深。
开元寺藏《大藏经》被安置在两个藏经室、八个柜子里,有点局促。进了库房,能看到除湿设备、空调,柜子及里面的书籍,大部分保存状况良好,营造的历史氛围和整体环境很不错。不过,因虫蛀、霉菌等,《大藏经》在长期保存中受到不少损害,有些破损得很严重。我还看到木板上有白蚁侵蚀的痕迹,这样的破损程度在多地都属修复难题,因此集中全国力量开展修复工作势在必行。
开元寺龙藏修复的价值与意义
开元寺龙藏的修复展现了精湛的技艺创新。原以为部分经卷是整体托纸,听杜伟生老师介绍说是用湿法修复的。为优化湿法修复效果,他独创了先衬纸再揭背纸的方法。杜老师的这项发明,与修复《永乐大典》时的“掏补法”,都是工作实践中淬炼的智慧结晶。参与该项目的修复师付出了艰辛努力,他们远离家乡、不能照顾家,近一个月的时间集中精力潜心修复,不少人白天工作量饱和,夜晚仍继续奋战。

这项工作是实实在在地对开元寺藏《大藏经》开展了保护,同时锻炼了队伍,提高了技艺,磨练了意志,增进了团结。2007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启动后,古籍界之所以能这么团结,就是靠一个又一个项目凝聚起来的——不光有修复师,还包括做编目、鉴定、整理研究的工作者,大家拧成一股绳,这在全国都很难得。我由衷希望修复师们能养成记录习惯,将这段难得的经历诉诸文字,打破行业“重动手、轻记录”的传统,为后人留下可借鉴的经验。
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大和尚把参与项目的每位修复师的名字和每个单位都写下来了,还专门给每个人刻了名章钤到经卷上。项目做完,卷经就成了档案。在历史上,能在古籍上看到修复师名字的情况不多见,国家图书馆有部《文苑英华》,上面有个宋代修复师的名字,大家都当宝贝似的传着说是最早的记录,可见多珍贵。这种做法既是对修复师劳动的褒奖,更是文化建设中极具温度的一笔。

习近平总书记到潮州来,对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出明确要求。修复开元寺龙藏就是具体的落实举措。我们需要集中全国、广东省、潮州市的力量,既要快,又要保证质量,做成一个综合性项目。我建议把这个项目列入“十五五”全国珍贵古籍抢救修复重点项目:一方面体现开元寺龙藏修复的重要意义,落实党的宗教政策、文化遗产保护政策;另一方面,对每位修复师也有益处,以后评职称、出成果,这都是关键的经历。
古籍修复如何规划与推进?
要做好后续的古籍修复规划、组织和实施工作,有几个问题值得重点考虑。
第一是怎么修复好中重度破损古籍。建议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调集全国技艺精湛的修复师,集中力量攻克难关。
第二是怎么修复整治轻度破损古籍。我觉得这项工作可以交给省、市来考虑。比如除虫卵、去霉斑、简单补洞,其实不难,有杜伟生老师这样的修复大师指导,完全能在潮州乃至广东省锻炼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大和尚跟我说,除了开元寺,其他寺庙也有破损古籍,要是通过这个项目,能锻炼出广东省自己的修复队伍,以后全省修复工作开展起来就有典范了。以后有机会,可以在寺院建几个培训基地、传习所,希望“十五五”期间,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可以牵头在这方面做些具体规划。佛教古籍保护从开元寺起步,在广东做起,再推广到全国,这样文化遗产就能得到更好地保护。

第三是怎么改善存藏环境、完善保护设施。若虫蛀、白蚁、霉菌等问题未彻底解决,温湿度控制不当,修复后的古籍可能在五到十年内再次受损。看完开元寺的两个藏经库,我们也提了建议,比如能不能改造为密闭“库中库”,精准控制温湿度,甚至打造充氮低氧环境,防火、防虫、防霉菌、防盗,减少人员频繁进出对古籍的影响。装具方面,现有柜子与每10册一套的函套已具备良好基础,只需对破损函套进行修补完善即可。

第四是怎么结合时代发展、让科技赋能。今年国家特别提到“AI+”,就是用大数据、大模型为人类服务,我觉得这在古籍修复、保护上也能用得上。这个项目也得有科技含量,比如在去霉、防虫、环境监控上,可以和中山大学、华南理工大学等高校合作,处理古籍老化、酸化严重的问题,做好脱酸处理,让科技发挥作用。
第五是怎么落实管理。要有一套办法,保证按时、保质、圆满完成使命。建议把工作拆解开,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比如做重度修复的、做轻度修复的、做设施改造的、开展科技赋能的……分开来做,大家齐头并进,整个项目推进起来就顺利了。

最后,还是要落到人才培养上。人才成长得怎么样,是项目有没有未来的关键。我希望能培养出技艺炉火纯青的修复人才,以后大家提起“我在开元寺修过龙藏”,能拿出像样的修复成果,有标志性的作品,这对每个人、对行业发展都有大作用。
修复师的“真善美”追求
“中华古籍保护计划”从2007年开展到现在,已经18年了。全国修复师从一百多人发展到一千多人,以后能不能到五千人?我觉得,大家得往上走,每位修复师都要磨练技艺;从管理层面,也要设计通道,帮大家进步。但外因最终是通过内因起作用的,要是大家技艺没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拿不出标志性修复成果,就称不上是“大师”。所以从技艺熟练到炉火纯青,得再上一层楼。追求真善美,就是提升自己的必由之路。
先说说“真”。第一,修复好的古籍,能不能尽可能多地保留原迹?哪怕只剩三个字,也不能随便去掉,都要保留,这是“真”的关键。第二,能不能尽可能多地保留原有的色调质感?不能修完就变新了。国图入藏的西域文献,沙子沁到纸里,有古朴质感。实验性修复时,修复师想弄平整干净,结果敦煌学界的专家说“修得太新了”,没了原来的样子,赶快改进。古籍修复的原则是“整旧如旧”,不是“整旧如新”。第三,能不能尽可能完整保留原有的装帧形式?总不能把经折装修成线装。但有时候也没办法,比如纤维断裂,一碰就碎,必须整体托裱,非要保留原装帧也不现实。所以原则不是绝对的,要因地制宜、因文献而异,灵活处理,目的是完整保存文献——以保留内容为主,色调质感、装帧形式为辅,这是个灵活的过程。第四,能不能让文献可读可藏?过去有“画栏补字”的做法,现在不做了,空缺的地方就空着,这其实不利于阅读和使用。我也明白,补字得跟原迹像、字还得漂亮,现在修复界不提倡,但这是古代的传统技艺,现在不提倡,以后可能就没了,这需要引起重视,加强思考。

再说说“善”。首先做到“真”,才是基本的“善”。然后是“好”,就是符合修复标准规范。过去我看有些单位用社会力量赶工修复的古籍,裁得不齐、线钉得歪歪扭扭,这就不行。杜老师制订修复标准,有严格要求,线要钉到什么程度,补要补到什么程度,要把这些标准变成修复师的能力,自觉执行,这就是“善”。“善”还要蕴含文化,这得靠大家不断磨练技艺,向古籍学内容、学传统装帧,比如书签多宽、书衣什么样、开本比例多少,这些都有传统,不是随便定的。过去修复界有裁书习惯,不经意间破坏了古籍。比如国图藏的《梦溪笔谈》是元大德陈仁子东山书院刻本,版框小、开本大,大部分是空白。这是一个存留至今的难得的式样。现在研究认为,有些古籍原来也是这样的,但流传中按照板框大小被裁成了小本子,没了原来的大气,太遗憾了。还有的书装订后看边角不齐,一刀裁下去,把批校字裁掉半个,这种情况也有。

便于利用也是“善”,得精益求精。修复完的书翻不开、夹字,扫描都没法扫,展开是弯的,这就算不上完善。别嫌麻烦,该接书背就接,接了书背展开才平整,虽然费工,但书籍是要用的,信息很关键。要达到“善”还要善于解决疑难问题,综合治理、处理得当。现在国图的敦煌卷子里还能看到不少以前修复的痕迹:纸裂了就用糨糊糊一张纸贴上去;没有纸就用线缝;没有线就用草绳缝;草绳也没有就用树棍别上。修复的时候,要是把草绳摘掉,虽然平整了,但就把古籍修复的功德给抹杀了;可是保留草绳,卷子一卷,就把没破的地方硌坏了。杜老师说胡玉清老师修复的卷子,草绳保留了,还很平整。我专门去看,确实做得好。这就说明,处理疑难问题,既要保留“真”,又要做到“善”,很难,但得不断努力,这跟在寺里修行一样,磨练出来了,就离大师近一步了。

最后是创新发展,做到非遗技艺与科技结合。这次看大家修复虫蛀的古籍,用的纸浆补书机都到第二代、第三代了,都是一点点改进的。以后可能更多的要结合AI——过去打纸浆全凭经验,料理机摁三分钟觉得差不多就停,不够再摁,这是经验,不是科学。科学的做法是先了解原纸的纤维长度、脆度、耐折度、白度等,积累修复档案数据,输入大模型,让AI算该打成什么样,并指挥机器操作。这种智能化修复,我觉得未来是可能的,需要创新思维,实现技艺和科技的结合,这是新时代的要求。
再说说“美”。修复中先做到真和善,基本的美自然就具备了。我经常在书库给领导、贵宾展示古籍,拿出一部用金丝楠木盒藏的古籍,大家一看就脱口而出:“哇,真好看!”还会琢磨:“从哪儿开盒?”——盒子严丝合缝,像一个整体,不知道从哪里打开,扔水里沉不下去、进不去水,做得太好了。打开盒子,古籍上下用樟木夹板夹住,香气浓郁;翻开书页,纸香、墨香、木香,冰片香,沁人心脾。纸白墨润、刻板精美,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太美了!”有那种“哇”的精彩感觉。要是大家修的东西拿出来,别人没这种感觉,那就是没从“善”达到“美”。我认为把古籍的内在美、内涵完全激发出来,才算大师。
古籍的美有好几种,大家要留意:
第一种是质朴厚重美。中国古籍和外国书籍不一样:外国珍贵书籍用羊皮、牛皮装帧,有的还烫金、镶宝石,好像不这样就体现不出美;中国古籍不是,《永乐大典》就是例子,封面用丝织品,明黄色,老了就变成杏黄色,整体朴素大气;一般书籍就是蓝布书衣、皮纸,特别朴实,线钉也简单。但翻开书,纸白墨润,文字里蕴含的思想文化深刻而美妙。中国重内在之美、外表朴素简单。就像英国著名学者杜德桥所说,读孙楷第先生的书,就像看一位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在油灯下做学问,看似不起眼,但肚子里都是学问。僧众们穿一领袈裟,也很朴素,但内在醇厚丰富,不刻意装饰。古籍之美就是这种外表质朴、内在厚重的美,怎么表现出来,就看大家手底下的功夫了。

第二种是古气盎然美,不能把沉着的古籍修得轻浮。比如宋版书,字大如钱、纸墨如新,让人怀疑“这真是一千年前的宋代古籍吗”?但它的“新”和现在的“新”不一样,不是煞白轻浮,而是纸墨沉着,经过千年岁月,还这么好。这种美很了不起。还有纸白墨润美、洁净如初美、版画琳琅美、版式装帧美,甚至书法题签、书根字的美——中国古籍书根标明册数,除一二三四外,常用梅兰竹菊、元亨利贞、春夏秋冬等,用文化代替数字,处处体现内涵,这得学,咱们做这行的,得对古籍有深刻认识。
还有书库环境美,书库得和古籍气质搭。不能古籍厚重,环境却是“未来风”,反差太大也不美。书库环境要简朴大气,像国图的敦煌库,不用金丝楠木,用水楠木、黄楠木也很好,质地硬朗朴实,花纹好看大气,不像红酸枝雕花那么花哨。柜子美观实用,朴实大气,放古籍合适。还有装帧捆扎的美,比如国图的康熙蒙文大藏经,用厚羊毛绳子缠起来,壮观厚重。国图为了编目,拆开第一册,拍照记录全过程,力图将捆扎的羊毛带子原样恢复。这种装帧捆扎的式样,在故宫各殿陈设的书籍上更加漂亮繁复。技艺完全能当国家级非遗,太精彩了。还有书签,东北清代档案里的玉牒、起居录,顺康雍乾四朝用象牙签,嘉庆后用玉签,后来用骨签、竹签等,看签就知道每朝贫富、对文化的重视程度。但绑签的丝带没变,龙凤日月图案还在。不熟悉这些,做修复就没参考。所以得广收博览,博物馆都开放了,别只盯着有古籍的地方,要多去看、多学习,增长见识。装帧捆扎都是了不起的文化,内容上的文化就更深厚了。

英国作家毛姆说:“美的后面是句号。”对待美,坐在那里慢慢欣赏就行了。把真善发挥到极致就是美,遇到美不用琢磨“为什么美”,欣赏就好。大家修复要是能到这个程度,肯定是大师——别人一看“经他手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有文化、技艺精湛。
“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开展至今,很多修复师都成长为“熟手”,能不能从熟手、能手成长为炉火纯青的“大师”,要自己用功,把里面的门道研究透,就能成为佼佼者。以后大家提起“20年前我在开元寺修过某部经,你们看我的成果”,就能成为别人的标杆,那我们做这项工程就没白干,对得起前人、后人,也对得起自己,这才是我们真正要达到的目标。
科技赋能与行业未来发展
古籍修复虽为传统行业,但必须拥抱时代科技才能实现长远发展。科技不仅能提升修复效率与质量,更能为行业开辟新的发展空间,同时也对修复师提出了更高要求。
现代科技对人文领域帮助很大,比如“数字人文”——过去做黄丕烈藏书论文、要找资料,现在手指在数据库中一点就出来了。黄丕烈收了多少书、藏书去哪儿了、有多少题跋,信息全出来了,得在这个基础上做更深的研究才叫学问,这就是科技助力带来的便利。
修复也一样,比如英国国家图书馆吴芳思女士,说馆中藏敦煌出土的纸书包,书包是厚纸粘的硬壳,纸上都有字,因为不能拆,上面记载的张义潮归义军起义的内容没法研究。北京大学荣新江先生说:“拆了或许能改变历史。”可拆了就不是文物了,当时没技术,争论半天没结果。现在用核磁技术,一层一层扫描,就能读出里面的字,不用拆。考古发现的竹木简,字被泥水沤得看不清,用红外线就能恢复,这些都是科技的作用,让我们对历史有更深认识,所以科技应用太关键了。
用AI算法找修复最佳途径、关注细节,我觉得可能。只要做好修复档案,输入大数据,人工智能能算出流程、提醒别漏工序;AI参与检测、做补纸工具也可行,比如过去老师傅绑刷子、做工具的技艺,以后机器能做,只要输入数据。我们的老祖宗1600年前手工制造的纸——国图藏的417年佛藏《律藏初分》,十几米长,摸起来还柔软;可民国的机器造纸,因为木浆多、酸化,50年后就要消失了。我们能不能恢复古纸工艺,造出无酸、耐用的纸?离不开科技,所以得重视科技。
AI 能不能直接修复?比如放台机器自动修,补洞可能行,处理疑难问题估计不行。我在国图时想,1500多人的馆,哪些岗位会消失?比如编目,以后AI自动编目,可能就没人工编目了;门口刷卡的岗位肯定没了,自动进出、自动借阅都能实现。但古籍修复是图书馆的“常青行业”,最古老也最有未来,干这行不会失业。但我们也不能排斥AI,要接触、拥抱新科技。
AI还能参与管理,比如宋版书,民国时一叶值一两黄金,现在更贵,能不能逐叶管理?避免“撕一叶卖钱都不知道”;还有远程监控管理、古籍使用过程中管理,这些都是未来要做的,管理科技应用很关键。
未来古籍修复行业的发展,需兼顾传承与创新,重点把握五个维度:一是控制成本+提高效率,找好平衡点;二是富于前瞻+勇于革新,比如美国现在有“无人工厂”,一台机器全搞定,没人参与,既然其他产品能这样,修复为什么不行?不能只靠手做;三是目标管理+细节管理,领导要目标,可能今天布置任务明天就问进度,修复师要“善”要“美”,二者有矛盾、有统一,需要用细节管理、分层管理解决;四是宣传推广+理念营销,这是要大书特书的事,是开元寺永久的文化伟业,国际图联每年发营销奖,今年南京图书馆因为复原《随园食单》菜品、与读者互动拿了奖,我们项目的综合效益好,要做好营销;五是事业+产业,总靠几十个人干修复不行,以后大家成了大师,要指导社会、监督社会参与其中,调动社会力量做好古籍保护,才有真正的未来。
来源:藏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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