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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西夏文字之门│从黑水城头到涅瓦河畔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7-09-20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副会长  聂鸿音 
编辑:赵洪雅 

  小编有话说

  文艺作品中屡屡被描写的藏宝胜地黑水城,比现实中的大漠遗址黑水城要著名得多。玄幻小说《鬼吹灯》、3D大片《龙门飞甲》都把黑水城作为核心事件发生地。那些虚构的刀光剑影、怪力乱神,再加上传说中的宝藏,让黑水城成为一个充满神秘、惊悚、诱惑的符号。今天,小编将带你穿越到20世纪初的黑水城遗址,与当年真实的俄国探险队一起,挖掘黑水城中巨大的“宝藏”。

阿拉善黑水城遗址 

  没有资料表明早期的研究者是不是幻想过从哪里出土一本西夏文和汉文对照的字典。其实大家都知道,文物的出土大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与其没头苍蝇似的寻宝,不如眼下做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同时耐心地等待天赐的机缘。

  给人们带来意外惊喜的是,机缘在毛利瑟的论文发表之后短短五年就出现了,而且竟然出现在距居庸关几近万里之遥的大漠当中。(详见文章《居庸关留下的谜团》

  让我们回溯到毛利瑟论文发表的20年前。

  1882年的一天,一个不满20岁的青年人和一个40岁出头的中年人在俄国斯摩棱斯克州的一所别墅里会面了。青年人叫科兹洛夫,是当地一所专科学校的学生,中年人是当时被誉为“中亚自然探险第一人”的普尔热瓦尔斯基。普尔热瓦尔斯基一生曾几次到中国考察,在蒙古、新疆、青海和西藏都留有足迹,他最杰出的考察成果是首次记述了黄河源、罗布泊和200多个新物种,其中广为人知的是以他姓氏命名的“普氏野马”——equus ferus przewalskii。普尔热瓦尔斯基向科兹洛夫聊起了他传奇般的经历和今后几年的打算,年轻人显然是被充满挑战的未知世界深深吸引住了,后来他在自己的著作里回忆道:“这一天决定了我整个一生的前程。”

 

圣彼得堡市“中亚自然探险第一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纪念碑  

  科兹洛夫从此便沿着他选定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次年就参加了普尔热瓦尔斯基率领的第四次中亚探险队。1887年,从圣彼得堡军事学校毕业的科兹洛夫已经成了一名军官,遥远的中国始终让他梦魂萦绕①。次年,被他视为导师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在第五次探险途中病逝,科兹洛夫深深理解老师用生命去追寻的那个中国梦,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更加重大的探险活动来回报他的老师。

  ① 在当时的俄国只有军人才能承担探险任务。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军衔是少将。 

  年轻的科兹洛夫一直等了10年,独立探险的机会终于来了。

 

科兹洛夫 

  当时俄国的探险家都在被一座名叫哈拉浩特的古城折磨得神魂颠倒。传说中的这座古城位于蒙古的沙漠深处,有人在黄沙掩埋下的房屋里捡到过银器,当地人还盛传城内有一口很深的枯井,里面装满了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俄国人渴望找到这座古城,尤其渴望找到枯井里的宝藏,不过当地人并不愿意向外人透露古城的确切位置,所以探险者们一次次的希望总是变成失望,连科兹洛夫本人的首次尝试也是无功而返。多年以后科兹洛夫回忆道:“对哈拉浩特的想念完全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和想象……我们是多么幻想着哈拉浩特和它那秘密的宝藏啊!”

  科兹洛夫没有放弃。他经过充分的准备,协同著名探险家谢苗诺夫-天山斯基制定了一个“蒙古—四川地理考察队”的行动计划,在1907年由皇家地理学会呈报给了沙皇尼古拉二世。尼古拉二世在十多年前到过中国,自然向往中国的宝藏,于是他亲自召见了已经是陆军上校的科兹洛夫,并且在科兹洛夫一阵天花乱坠的赌咒发誓声中恩准了他的计划——命令外交部为探险队办理了赴中国的手续,特批3万卢布作为两年的经费②,另外还给了探险队十几支枪和足够的弹药。科兹洛夫激动得难以自制,他下决心找到最珍贵、最丰富的藏品来报效沙皇。他告别沙皇的一句话是:“请您为我们祝福吧!”可是尼古拉二世没有回应,因为他心里明白,当时罗曼诺夫王朝的帝俄政治已经是风雨飘摇。

  ② 3万卢布在20世纪初是一笔巨款,尽管在90年代初已经贬值得只能买20个面包。 

 

科兹洛夫和他的探险队 

  1908年3月,科兹洛夫率领他的探险队从乌兰巴托出发,在蒙古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土尔扈特王爷的驻地,也就是今天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的额济纳旗境内,那附近最著名的古代遗址是居延古城,最著名的自然景观是一望无际的居延海和深秋金色的胡杨林③。

  ③ 那时王爷府的具体位置还不清楚,现在能见到的额济纳王爷府是1940年在达来库布镇近郊新建的,前院有1998年树立的“纪念额济纳土尔扈特部回归祖国三百周年”汉白玉纪念碑。 

  土尔扈特王爷达西贝勒的祖先大约在17世纪初从新疆迁徙到了俄罗斯伏尔加河三角洲的阿斯特拉罕一带,重新建立了一个“土尔扈特汗国”,也就是俄罗斯史书上说的“卡尔梅克汗国”。由于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对当地治理不当,民众与政府间的武装冲突频发,最终迫使土尔扈特人在1771年决定举族回迁,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17万人的东归队伍历时三年,冲破了哥萨克骑兵的重重截击,在付出了近一半人的生命代价之后,终于从新疆伊犁进入了祖国境内。东归英雄们的壮举让乾隆皇帝深深体会到了自己的伟大,他随即下令把土尔扈特人安置在祖国西北水草丰饶的地区,同时在承德避暑山庄召见了土尔扈特首领渥巴锡一行,并亲自撰写了《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和《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命人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镌刻成两块巨大的石碑,矗立在“外八庙”之一的普陀宗乘之庙内永久保存。

反映土尔扈特部东归的画作 

  东归英雄的子孙不失蒙古人传统的豪放性格。达西贝勒在胡杨林边接待了探险队,并不计较探险队的成员里有当年哥萨克骑兵的后人。科兹洛夫对达西贝勒表示了充分的尊重,酒过三巡之后送上了礼物——几支步枪,达西贝勒马上表示愿意全力协助探险队去往那个神秘的地方。

  几天以后,探险队五名成员在土尔扈特向导的带领下进入了巴丹吉林沙漠,走了30多公里后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古城。这座面积不及天安门广场一半的长方形小城坐落在额济纳河干涸的古河道边,夯土城墙大约有10米高,保存得还算不错,瓮城、马面之类防御建筑一应俱全,西北角的佛塔是这座城最显著的标志。城的名字“哈拉浩特”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黑城”,现在的中国学术界习惯叫它“黑水城”,是意译了党项语的“额济纳”。这座城始建于西夏,是河西走廊通向漠北的要冲,也是西夏“黑水镇燕军司”的驻所。城市1226年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军队占领,后来成了元代的亦集乃路总管府所在地。城区在元代经过扩建,大约在14世纪下半叶因额济纳河流改道、水源断绝、绿洲沙化而遭废弃。

黑水城远眺(2010年) 

  20世纪初的黑水城内满是瓷器和瓦器的碎片,完整的物件只有谁也搬不走的石磨盘。所有的房屋都已坍塌,据残存的土坯墙和地基还可以勉强分辨出当年的居舍和街道格局。有一处稍大些的院落好像是官府,可是当年官员们贮存的财物早已不知去向。探险队雇佣了些民工,每天除了运送生活必需品以外,就几乎是拿着铁锹和镐头在城内漫无目标地挖掘。一群人灰头土脸地折腾了将近半个月,还打开了两座小塔,传说中的枯井宝藏自然没有踪影,只得到了一些残破的日常生活用品以及不知用什么文字写成的字纸、账簿和几本佛经。不过科兹洛夫本人对这些收获也还勉强表示满意,他把所有的东西装了十个箱子,并附上一份简单的发掘报告,通过蒙古邮局寄往圣彼得堡,希望地理学会对上面的文字做出鉴定,而他自己则率队离开了黑水城,前往四川和青海交界地区继续他的探险计划。

黑水城内被流沙掩埋的房屋(2010年) 

  通过对照卜士礼和戴维理亚的研究,俄国地理学会马上判定科兹洛夫寄来的文字样品正是和居庸关文字一样的西夏文。学会的副会长格里高利耶夫在当年年底给科兹洛夫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说他在黑水城发现的东西是举世罕见的西夏遗存,同时要求他放弃四川的探险计划,直接转回那座古城,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全面发掘,以求获取更多的贵重文物。于是,科兹洛夫率队于1909年5月底再次来到了黑水城,热情爽快的达西贝勒也帮他们雇好了民工,向工地运送粮食、水和羊肉。

  其实要对古城进行全面发掘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城内大约五分之一的面积已经被流沙覆盖,有些地方的沙山甚至高过了城墙。即使请愚公带着全家来移山,至少也要让他的小孙子干到他那个岁数④。

  ④ 1983年和198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阿拉善盟文物工作站在黑水城内进行了号称是“最全面彻底”的发掘,但这些被流沙掩埋的面积还是不得不被算在“全面彻底”之外了。 

  按照考古的常识,最有可能获取珍贵文物的地方是坟墓,特别是王公贵族的坟墓,可是科兹洛夫让人在城外找了几天,竟然没有发现其他地方常见的那种墓葬群——难道黑水城的居民个个都是长生不死么?要不就是在火葬之后被扬了灰了⑤?无奈之下,探险队只好一天天地在37度高温下重复着一年前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在相对裸露的地面上收集着碎瓷器和烂字纸,偶尔找到一尊小佛像或者一本撕得没剩几页的小书都能给人们带来短暂的兴奋。科兹洛夫特别希望找到一双鞋,可是终未如愿⑥。  

  ⑤ 距黑水城几十公里外有极大一片散落的民居遗址,当地人叫做“绿城”,那里却是有坟墓的,至今还有人不断在那里盗掘,但好像没听说发现过什么有价值的随葬品。 

  ⑥ 2008年10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博士研究生戴忠沛来到了黑水城,他在城内一堵坍塌不久的土坯墙里拨弄了十几分钟,忽然拎出个东西大声叫了起来:“看哪,我发现了西夏的破鞋!” 

  当初的期望和现实所获的巨大反差让科兹洛夫的心情糟透了,他不久就对城内彻底丧失了信心,近乎绝望的目光转向西城墙外400米的一座十几米高的佛塔——气急败坏地命令民工们:“挖开它!”

 

科兹洛夫探险队在挖掘古塔  

  谁也没有想到,这句毫无文物保护意识的混账话竟然为整个国际东方学界带来了无比巨大的财富,也保送他这个从未打过仗的上校没过多久就当上了将军。中国人在多年后想起这句话时的心情可以说是五味杂陈。20世纪末,几个中国的西夏学家在瓦西里岛上斯摩棱斯克公墓的树丛中找到了科兹洛夫的长眠之所,思来想去,他们最终还是点燃了一支中华牌香烟,权当香烛供奉在这位“文物盗窃分子”的墓前。  

  1909年6月12日,科兹洛夫坐在帐篷里烦闷得要发疯,这时突然有人过来报知,刚挖开的那座塔里存放着数不清的书籍和彩塑的佛像。科兹洛夫一阵狂喜,跑到现场一看——那竟然是真的!黑水城送给了他一个完整的书库!

  我们不知道那时的科兹洛夫怎样估算他这个书库的价值,那真的能跟传说中的枯井宝藏相比么?不过无论如何,梦里的金银毕竟不如现实的烂纸,科兹洛夫应该满足了。

  科兹洛夫后来声称他的黑水城考古工作全都是以规范程序进行的,但俄国学者都知道那是吹牛。事实上佛塔的清理工作一共进行了9天,绝大多数时间科兹洛夫都不在现场指挥,只是在帐篷里坐等民工们把沾满灰土的书籍乱七八糟地搬运过来。没有发掘记录,没有现场照片,甚至没有写下完整的日记,所以后来的研究者无从知道塔室的形制,更无从知道塔内文物的摆放次序。而科兹洛夫本人则因为不懂得汉文和西夏文,所以只能依据开本的大小对书籍作了混乱的分装,并不知道700年后重生的《番汉合时掌中珠》和与居庸关咒语内容相当的西夏文抄本也在其中。

  后来人们根据科兹洛夫的零散回忆猜测,那座塔的内部分为两层,下层好像被布置成了一间修行室,周边的墙上挂着西藏风格的佛画,墙边摆放的彩色泥塑佛教造像围成一圈,一律面向塔室中央,上千册书籍就整齐地叠放在塔室中部,好像要供修行者随时取出阅读,只是压在最下层的书籍已经发霉。与此相对的是,塔室上层的书却堆放得极其凌乱,似乎是在很久以后被什么人成批地扔进去的。也许《掌中珠》就是被扔进塔室上层的,否则后来运到圣彼得堡时就不应该那么零散。塔室的北墙边有一具人骨架,显出临终时打坐的姿势。科兹洛夫猜测那是当地的活佛,于是把他的头部砍下来带回了圣彼得堡,可是后来对头骨的人种学鉴定却表明那属于一个50来岁的女性。据俄罗斯方面说,那个头骨和不同来历的其他头骨一起保存在俄罗斯科学院的民族学研究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搬来搬去弄乱了藏品标签,所以现在已经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跟随探险队的骆驼只有40匹,科兹洛夫没办法带走这次出土的全部文物,只好把书籍、字纸和佛画全部装箱,而把一部分佛教彩塑留了下来。这批彩塑被摆在一起拍了个“全家福”,然后就埋在了黑水城的南墙外。科兹洛夫在1926年底再次来到黑水城时可能又拿走了几件,因为我们看到照片里的个别塑像后来摆放在俄罗斯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而大多数塑像则至今不知所终。多年以后,我国的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额济纳旗文物管理所都曾动过寻找这批塑像的念头,但是具体工作没能实施。

 

古塔内的佛教彩塑 

  科兹洛夫探险队从蒙古运回圣彼得堡的文物临时收藏在皇家地理学会顶层的一间空房子里,第二年就被分到涅瓦河畔两处相邻的地方:泥塑、唐卡等艺术品收藏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书籍和字纸收藏在俄罗斯科学院的亚洲博物馆。亚洲博物馆曾经几易其名,1956年改称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90年代起改称圣彼得堡分所,前任所长是国际西夏学泰斗、中国西夏学界的老朋友克恰诺夫。研究所在2007年改称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现任所长是唐史专家和敦煌学家波波娃。这个研究所多年来一直被看做西夏学和敦煌学的圣地。

克恰诺夫和波波娃在黑水城(2010年) 

  据推测,黑水城文献的总量应该不亚于敦煌藏经洞,其中西夏文文献经初步整理后的编号至今已经超过9000,但整理工作还远未完成,所以没人能准确说出科兹洛夫拿回的文献到底有多少,据科兹洛夫自己估计有24000卷,但这个数字始终没办法核实。好在里面的字典早已被伊凤阁大致拣选出来整理完毕,尽管除《掌中珠》以外的字典都是纯用西夏文编成的,但人们可以凭借《掌中珠》里用汉文给出的西夏字义和字音基本读懂那些字典,一步步地扩大自己掌握的词汇量,从而把不断积累起来的知识应用到其他的西夏文献解读中去。

  西夏建国的早期亟须普及新创制的本民族文字,中晚期又建立了自己的科举制度,这使得西夏朝野都不约而同地对编纂字典和童蒙识字课本倾注了热情。在汉文化的强大影响下,几乎每种类型的中原字典或者童蒙识字课本都可以在西夏找到自己的影子。例如中原有《广韵》和《说文解字》,西夏就有《文海》;中原有《礼部韵略》,西夏就有《文海宝韵》;中原有《韵镜》,西夏就有《五音切韵》;中原有《尔雅》,西夏就有《同义》;中原有《千字文》,西夏就有《置掌碎金》;中原有《纂要》,西夏就有《要集》。不过西夏人也并非只会模仿邻居,有两种字书显示了他们在中原传统基础上的创新——一种是《同音》,编者富于创造性地把《广韵》按韵母列字的编排方法改为按声母列字,另一种当然就是在20世纪使用率最高的《番汉合时掌中珠》。  

未完待续  

  前情回顾:

  1.《番汉合时掌中珠》700年后的重生 

  2.《番汉合时掌中珠》说了什么? 

  3. 居庸关留下的谜团 

 

选自“中国珍贵典籍史话丛书”《打开西夏文字之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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