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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西夏文字之门│《番汉合时掌中珠》说了什么?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7-08-29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副会长 聂鸿音
编辑:赵洪雅

  《掌中珠》的前两叶是一篇汉文序言和一篇同样内容的西夏文序言,从中我们知道这本书是一个叫骨勒茂才的党项人在乾祐二十一年编成的。“乾祐”是西夏仁宗(1140—1193年在位)的年号,“二十一年”相当于公元1190年,当初伊凤阁折算为1189年,那是不对的。“骨勒茂才”里的“骨勒”是文献里多次出现的党项姓氏,“茂才”是他的名字。这个人不见于别处记载,他编的《掌中珠》也不见其他书籍征引。考虑到序言里并没有出现让他引以炫耀的官职,我们可以估计他只是个没有走上仕途的乡塾先生。至于编书的缘起,我们看他序言的全文:

  《番汉合时掌中珠》序

  凡君子者,为物岂可忘己?故未尝不学;为己亦不绝物,故未尝不教。学则以智成己,欲袭古迹;教则以仁利物,以救今时。兼番汉文字者,论末则殊,考本则同。何则?先圣后圣,其揆未尝不一故也。然则今时人者,番汉语言可以俱备。不学番言,则岂和番人之众?不会汉语,则岂入汉人之数?番有智者,汉人不敬;汉有贤士,番人不崇。若此者,由语言不通故也。如此则有逆前言。故愚稍学番汉文字①,曷敢默而弗言?不避惭怍,准三才,集成番汉语节略一本,言音分辨,语句照然②。言音未切,教者能整;语句虽俗,学人易会。号为“合时掌中珠”。贤哲睹斯,幸莫哂焉。 

  时乾祐庚戌二十一年月日,骨勒茂才谨序。  

  ① 愚,另一印本作“茂才”。 

  ② 照然,另一印本作“昭然”。 

  序言的主体部分在倡导党项民族和汉民族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携手构建彼此理解、彼此敬重、共同进步的和谐社会。如果不是亲自读到这段文字,我们很难想象这种民族大团结的现代观念竟然存在于近千年前的普通百姓心中。 

  序言所述始于“教学”也终于“教学”,从中我们知道《掌中珠》是骨勒茂才编写的一本识字教材,他建议其他的教书先生也来试用,顺便对书中注音和释义的失误提出校正意见。从序言的遣词造句来看,骨勒茂才颇有些汉文素养,这决定了他编书时必然会拿同类的汉文书籍作为参考。中原的这类教材传统上称为“杂字体字书”,只在民间流传,从来没有得到过官方的认可。杂字体字书大约发源于汉魏时代,在唐宋两朝大行其道,到元明清还余脉不绝。这些书大都是私塾先生出于教学需要,搜集生活中的常用词和词组,按照意义分类编成的,很多书的“义类”都以“三才”为基础,也就是按照“天”“地”“人”的次序开列成“篇”,每“篇”下面再分成若干“章”。骨勒茂才无疑是遵循了这个传统,他为《掌中珠》设立了这样的纲目: 

《掌中珠》的第3叶 

  天 

  天体上 天相中 天变下 

  地

  地体上 地相中 地用下

  人

  人体上③ 人相中 人事下 

  ③“天体”“地体”“人体”在另一印本作“天形”“地形”“人形”。 

  从“天体”到“人事”一共九章,分别记录了“天”的异名、日月星辰和干支、风雨阴晴和年月日,“地”的异名、山河、矿物和动植物,“人”的分类、身体器官、日常生活用语,全书涉及不重复的西夏字1504个。各章收录的词语数量不均衡,最少的如“地体上”只有5条,而“人事下”则占去了全书篇幅的多半。 

  《掌中珠》的前八章都是同类的词语罗列,只有“人事下”一章可以诵读成文。那一章虚构了一个人从出生到衰老的经历,把与每一事件相关的词语插入其中,例如讲到盖房时就顺便列出各种建筑物的名称和施工中用到的材料名称,讲到奏乐时就顺便列出各种乐器的名称。编者假定的那个人出生后就开始学习,懂得了修身的基本道理,和合六亲,然后造了一座寺庙,供养诸佛菩萨,又为自己盖了房舍,备齐了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他出了名、当了官,有了大批下属,偶然遇到一个小流氓斗殴伤人,于是命人断案,走了一遍法律程序,严刑拷打加上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终使其认罪伏法。随即摆开筵席,请来乐队助兴,为防止腐败,他让大伙儿没酒没菜地吃了15样面食,然后备马送宾客回家。过些年子女长大了,就为他们张罗婚事,从请人说媒到送新人入洞房,手忙脚乱地一通忙活。男婚女嫁完了自己也衰老了,回过头来想想人这一辈子,过得再顺利也不如远离世俗烦恼,专心皈依佛门的好。整章大段的叙述中分别插入了亲属称谓、礼佛用品、房屋建筑、炊具、家具、服饰、农器、府衙、乐器、食物、马具、佛教术语,虽称不上浑然天成,倒也差强人意,至少是便于学生记忆。 

  中原的字书只服务于汉人,而《掌中珠》却要同时服务于汉人和党项人,所以骨勒茂才必须在传统字书体例的基础上做出一些创新。为此他想到了一个既醒目又节省篇幅的好办法——把每则词语的解说分成四行:第1行是汉字,给第2行的西夏字注音;第4行是西夏字,给第3行的汉字注音;中间的两行西夏字和汉字互注意义。我们举“明日”(明天)一条作个例子,原书右起的竖排改成横排: 

  第1行:那啰 

  第2行: 

  第3行:明日  

  第4行: 

  前三行是给汉人看的,从中他会知道西夏文“”的意思是“明日”,读作汉语的“那啰”;后三行是给党项人看的,从中他会知道汉文“明日”的意思是“”,读作西夏语的“”。  

  《掌中珠》称得上是现存最古老的双语教科书,这种特殊的体例也许可以看成元、明、清三代近百种官修译语字书的始祖。不过,后代字书的服务对象只限于那些需要学习外民族语的汉语使用者,所以每条词语的注解内容仅相当于《掌中珠》的前三行。清朝的乾隆皇帝曾经给四川官府和中央翻译机构“会同四译馆”下旨,让他们编写了四川西部少数民族语言和汉语对照的几种《西番译语》,如果懂得《掌中珠》的体例,那么书中简化的释词格式就很容易看明白了。例如: 

《泰宁属木坪各村寨西番译语·天字门》(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藏本) 

  第1行: 

  第2行:天

  第3行:难

  一眼就可以看出——第1行那个藏语词(gnam)的意思是“天”,读音相当于汉语的“难”(nán)。 

  据《宋史·夏国传上》说,景宗元昊在西夏建国之初曾经让人用刚创制的西夏文翻译了中原的《孝经》《尔雅》和《四言杂字》三种书,后者可以看成这类识字教材在西夏地区流行的开端。《四言杂字》的西夏译本没有保存到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是党项人纯粹用西夏文编写的另一种《三才杂字》。《三才杂字》与《掌中珠》同时出土,有好几个内容相同的刻本和抄本,足见这类教材在民间流传之广④。 

  ④ 20世纪末在宁夏和甘肃又出土了一些《掌中珠》的碎片,在甘肃和内蒙古也出土了一些《三才杂字》的碎片。这些碎片上面存字过少,没有校勘价值,但可以证明这两部书曾在西北地区广为流传。 

  不过,这批为大众喜闻乐见的小书却因为言语鄙俗、没有直接传达古代圣贤的遗训而令后世统治集团感到恼火,甚至动了查禁的念头。例如《大元通制条格》卷五记载:  

  至元十年五月……村庄各社请教冬学。多系粗识文字之人,往往读《随身宝》《衣服杂字》之类,枉误后人。皆宜禁约。  

  然而有趣的是,不管官府发布什么政令,老百姓总是会默默地坚持自己的选择。这赋予了《掌中珠》之类“语句虽俗,学人易会”的民间识字教材以经久不息的生命力,因为百姓们明白,具体的衣食住行毕竟比空灵的道德说教更加贴近自己的日常生活。 

未完待续
  前情回顾:

  1.《番汉合时掌中珠》700年后的重生 

 

  选自“中国珍贵典籍史话丛书”《打开西夏文字之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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