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6-11-01
作者：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 郑小悠
编辑：赵洪雅

　　让我们继续翻阅袁枚的《随园诗稿》，从其中两首写给堂弟袁树的送行诗中，看看袁枚的家庭构成和成长经历，以及袁氏兄弟姊妹之间浓浓的手足亲情。

　　手稿中收录的两题共七首诗，是赠给同一个人的，即袁枚的堂弟袁树（字豆村，号香亭）。第一题名为《仿曹子建<送白马王>体六首，送家弟香亭之寿春》。

《仿曹子建<送白马王>体六首，送家弟香亭之寿春》

鹡鸰鸣高树，阿弟歌上堂。将适远寿春，言辞古建康。五月触徂暑，大火熹炎光。

汗影杂泪珠，并入杯中尝。酒客送征夫，未敢升高冈。明月入我家，照汝不在旁。

在旁无兄弟，胡不留征轮？轮蹄鸣辘辘，心中难具陈。无禄及介推，履蹻劝苏秦。

元瑜甫弱冠，仲宣初从军。未行愁汝家，既行愁汝身。负米慰白发，加餐健青春。

青春二三月，山中营我屋。百尺阑干边，萋然春草绿。辽辽夜未央，洌洌霜已肃。

寒月觑衰柳，秋灯忙蟋蟀。不畏累衾裯，所愁寒手足。诲水日飞扬，人生日局促。

鸿名满八紘，究竟谁骨肉。

骨肉夫如何？念我曩病时。服药头岑岑，有背谁嘘之？中年无丝竹，哀乐来相欺。

弱女终非男，天命亦可疑。扬名不续姓，达者亦狂痴。嗷嗷泽中雁，哀鸣求其私。

阴阴桑榆花，渐老荫本枝。但愿弟早达，不愿弟归迟。当年阳亢宗，负弟山中嬉。

嬉游事未成，予衷殊了了。阿三娶糟糠，阿五识梨枣。两妹各有适，人少易温饱。

弟也爱其名，所期在远道。误读《国风》诗，好色苦不早。予已负少年，君毋愁丑老。

虽非萧史仙，玉女陪三岛。亦非牧犊子，七十犹枯槁。

枯槁孟冬时，百僚挥金鞭。刺史谒府僚，书记亦翩翩。青骊鸣广陌，采舟泛崇川。

玉雪含春语，随君还空山。伯也《朔风》诗，叔也《河梁》篇。甥也亦能歌，八风金石宣。

良时仅转睇，景运如风旋。暂且学黄鹄，矫翼浮云天。

橘色字《小仓山房诗集》定稿中有改动

　　第二题名为《答香亭见怀》，是一首与袁树唱和的七律。

《答香亭见怀》

不忍离君忍送君，《阿干歌》到白云闻。

孤花江上秋深雨，断雁天南日暮云。

何氏小山无梦草，桓家蛮郡有参军。

碧芙蓉水红莲月，几日归帆荡日曛。

橘色字《小仓山房诗集》定稿中有改动

　　两组诗都作于乾隆十九年。这一年五月，二十四岁的袁树离开堂兄袁枚，赴安徽寿春入知州刘介石幕府，两组诗即是袁枚与弟初别时的思念、嘱托之作。《小仓山房诗集》定稿诗，这两组诗共改动十五处，但多系修饰文辞之举，诗意几无变动。

袁枚的主要家庭成员

　　既然说到袁树，我们不能不先谈一谈袁枚的家庭组成。袁枚生在一个落魄的书香世家。他的六世祖袁茂英、高祖袁槐眉、曾祖袁象春在明末清初都曾担任中级官员，到祖父袁锜这一辈则屡试不第，转以游幕为业。袁锜娶妻柴氏，生二子一女。长子袁滨，就是袁枚的父亲。次子袁鸿，即是袁枚的叔父、袁树的父亲。袁滨、袁鸿兄弟子承父业，都以作师爷为生，四方云游，袁枚和两姐两妹则跟随祖母、母亲在老家杭州生活。乾隆元年，袁滨因为年迈多病，不再外出作幕，袁枚一家立刻陷入“家徒四壁，日用艰难”的境地。为谋生起见，二十一岁的袁枚奉父命南下桂林，投奔在广西巡抚金珙幕中做事的叔父袁鸿。到桂林不久，袁枚就以一篇《铜鼓赋》获得金珙的激赏，经金珙推荐，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并一举成名，开始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乾隆五年，客居广西三十余年的袁鸿病故于桂林，留下寡妻和年仅十岁的儿子袁树、八岁的女儿袁棠，以及另外两名幼子，孤儿寡母无力扶柩回杭，只能流落异乡。念及叔父的照拂提携之恩，乾隆九年，已经做官，经济条件好转的袁枚出资将叔父的灵柩和婶母、堂弟妹接回老家。乾隆十三年，袁枚从江宁知县任上挂官而去，回乡探望父母，也见到了离别多年的堂弟袁树。待袁枚返回南京时，婶母托他将不到二十岁的袁树带在身边教育培养，同行的还有袁枚寡姐的儿子陆建。在随后的数年中，甥舅三人朝夕相处，结下一生的真挚情谊。袁枚曾仿照韩愈戒子的名篇《符读书城南》作诗二首，向袁树、陆建劝学，颇有苦口婆心之感。

　　袁树随袁枚在随园读书五年，到乾隆十九年，袁树承父旧业，赴安徽寿春作幕。袁枚挂念初入宦海的堂弟，便连作了手稿所录的两组诗相勉，倾诉兄弟分别后的思念，以及独处的凄苦担忧之情。

　　袁枚同辈手足中尽是才子才女，然而命运却多不如人意。在上一讲《果然福命误聪明》中我们曾经提到，著名的“袁氏三妹”或遇人不淑，或孤寡早逝，都是“福命误聪明”之人。其中三妹袁机，因与袁枚年龄相仿，从小一起读书玩耍，关系最为亲密。袁机未出生时，由父母指腹为婚，许给如皋高氏之子绎祖。到临成婚时，袁机出落成才貌双全、知书明理的姑娘，而高绎祖品行败坏，性情暴戾。高氏父母深知己子之恶，向袁家请求退婚。袁家父母也建议女儿不要自投苦海，退婚为是。奈何袁机本人深受节烈观念的影响，以绝食相胁，执意不肯退婚，于乾隆九年从兄长袁枚的沭阳知县任所出嫁。袁枚送妹离家时，仿佛预感到三妹婚后生活的不幸，倍感凄凉，赋诗曰：

好扶花影上雕轮，珍重高堂最爱身。

一日尊前分手足，十年门内失诗人。

同骑竹马怜卿小，略赠荆钗笑我贫。

惆怅官羁难远送，大雷书寄莫嫌贫。

　　袁机嫁到高家后，受到高绎祖的残忍虐待，不能吟诗作赋，亦不准做针线女红。高绎祖嗜赌成性，拿她的嫁奁做赌资，输光了，就对她拳打脚踢，甚至用火炭灼烧。婆母来阻止，高绎祖竟把母亲牙齿打折。直到听说要被丈夫卖掉抵债，袁机才逃出高家，躲到尼姑庵里，托人向父兄求救。袁机的父亲赶到如皋，与高家打了一场官司，才将女儿救回杭州老家。此后，袁机带着聋哑女儿阿印，随兄长袁枚定居南京随园，因没有丈夫，她几乎按照寡妇的生活规范过日子，穿素色衣服，不化妆，不听音乐，遇到时令节日偷偷地哭泣。

　　乾隆二十四年，四十岁的袁机在随园病逝。袁机病时，袁枚正在外间云游，忽然梦见三妹来与自己诀别，遂“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袁机病故后，袁枚写下了椎心泣血的《祭妹文》，其文以“情真”而备受世人推崇，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一同被古文家誉为“鼎足而立”的美文，是祭文中的绝唱。

袁机墓

　　而同在随园生活多年的袁树也与袁机感情深厚，作悼诗四章，诗曰：

解读诗书性最淳，每从谈论见丰神。

若为男子真名士，使配参军信可人。

宝镜竟同残月缺，芦帘空掩落花春。

纵教史书传遗迹，已负从前金粟身。

犹记床中病卧余，珊珊玉骨影清癯。

持家尚替兄筹策，煎药还为弟惜须。

　　姊病笃时，余亲执汤药，姊笑谓余云：“弟须无多，当留作苦吟捻弄。”盖用李故事。委顿之际，其闲雅尚如此。

病识事烦容婢懒，坐嫌力弱倩人扶。

多愁薄命兼难老，如此伤心世恐无。

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无家枉说曾招婿，有影终年只傍亲。

荡子已亡方掩涕，慈姑犹在更伤神。

灵前剩有痴顽女，也着麻衣学谢人。

高堂垂白泪双流，弱女伶仃未解忧。

教养竟交孀姊替，晨昏添与阿兄愁。

频搜奁箧收遗稿，略剩珠玑见远谋。

更恸生无佳偶配，死犹孤冢各千秋。

　　其中“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一句，尤其成为后世人哀叹袁机悲苦命运的定论。盖因其自幼“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袁枚为此哭曰：“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袁机一事，足见袁氏手足间情义之醇厚真挚。是以每逢手足亲人离别，袁枚在感情上总显得特别凄楚悲伤，对于袁树的这次初别，也是如此。

　　不过，在袁树没有去寿春作幕之前，袁枚除奉养父母、婶母，供给自己的妻妾、女儿、奴仆外，同辈守寡的一姐、两妹、堂弟妹四人、甥辈数人，也主要由他出资赡养。此时的袁枚业已辞官，没有俸禄及养廉银，虽然名震文坛一字千金，但收入并不稳定，开支又过多，经济压力可想而知。因此，虽然袁枚对袁树背井离乡、远赴寿春百般不舍，但也不得不忍痛离别，写出“未行愁汝家，既行愁汝身”这样的句子。至载入诗集时，又干脆将“愁汝家”改为“愁汝贫”，点明这一心理矛盾的现实原因。

袁树画作

　　除了这一层意思外，手稿所录的诗作中还表现了袁枚的另一个心结。诗中说：“中年无丝竹，哀乐来相欺。弱女终非男，天命亦可疑。扬名不续姓，达者亦狂痴。嗷嗷泽中雁，哀鸣求其私。阴阴桑榆花，渐老荫本枝。”是袁枚感叹自己人已中年，尚未得子，有了老来无靠的忧虑。

　　袁枚生有五女一子，其中独子袁迟出生于乾隆四十三年，那一年袁枚已经六十三岁了。袁枚自谓“余性通脱”，对得子一事，起初不甚挂念，曾赋诗曰：“古人数五福，子不在其中。所以东门吴，无子与有同。”然而眼看自己将到不惑之年仍然膝下无子，他也终究不能摆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对可能出现的“扬名不续姓”之事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袁枚没有同胞兄弟，袁树是其血统上最近的同辈男性，此时虽已娶妻，却形同无妻。袁树早年随父在桂林时，即曾与当地财豪之女陈荆（字钿如）订婚。此后两家出现了严重的财务纠纷，袁树父亲去世后，袁树一家遂陷入贫困。为此，袁树的母亲迁怒于儿媳，时加诟骂，而袁树顺从母意，亦与妻子分居，形如陌路。对于堂弟的这一做法，袁枚既代弟妇不平，称袁树不能“善处家庭”，又对他二十五岁尚未得子就要远赴宦途，深为忧心，却不便明言，只得在诗中叹其“弟也爱其名，所期在远道。误读《国风》诗，好色苦不早。”告诫他在求取功名的同时，千万不要忘记尽快延续袁氏血脉这件大事，所谓“予已负少年，君毋愁丑老。虽非萧史仙，玉女陪三岛。亦非牧犊子，七十犹枯槁。”是也。

　　果如袁枚所料，袁树得子颇晚，四十余岁才由侧室生了长子袁通，并答应将其过继给袁枚。袁枚对此大喜过望，寄诗云：“家书未拆我先狂，使者喧传汝弄璋。仙果迟生真桂子，桃花採靧趁河阳。物稀哪便分嘉种，珠好何妨照两房。惭愧吹埙先八日，哑哑一瓦又登床。”不过，在过继袁通为子三年后，袁枚的亲子袁迟也出生了。活到了八十一岁的袁枚得以眼见袁通、袁迟二人读书、娶妻，延续袁氏香火。

　　袁树在外游幕五年，至乾隆二十四年返回随园，准备乡试。乾隆二十七年，袁树乡试中举，次年连捷成进士，补河南正阳知县，后仕至知府。袁树工诗善画，中进士后，世人以北宋名臣宋痒、宋祁兄弟比拟袁氏昆仲，称袁枚为大宋、袁树为“小宋”。袁树有《红豆村人诗稿》十四卷，由袁枚代为刊刻。

袁树《红豆村人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