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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到底难消才子气——袁枚和他的随园诗稿(六)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6-10-10
作者: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 郑小悠
编辑:赵洪雅

  小编

  在上一期“芸台书话”中我们谈到,袁枚晚年,对女性态度较此前有了不少转变,从流连美色,看重男女之情,逐渐变为对女性精神美、才情美的追求。这在他删改早年创作的《引凤曲》中也有所体现......

  袁枚晚年,对女性态度较此前有了不少转变,从流连美色,看重男女之情,逐渐变为对女性精神美、才情美的追求,门下多“扫眉才子”“不栉进士”。当然,在当时很多士大夫看来,广收良家、甚至上流社会的女弟子,比狎妓寻花更有悖于道学准则。他去世之后,著名史学家章学诚就痛斥其收女弟子是“专以纤佻浮薄诗词倡导末俗,造然饰事,隐误少年,蛊惑闺壶,自知罪不容诛,而屈引古说,文其奸邪。”

  

章学诚

  对于这样的身后评价,心思洞明如袁枚,在生前应有预料。是以当他在晚年自订诗文集时,自然而然也要对中青年时期的作品做一些修改,为自己塑造一个看起来更加容易被主流接受的身后形象。不过,袁枚毕竟还是袁枚,他绝不肯像当时许多士大夫那样,在诗文集定本时将情诗彻底删去。

  清初大学者朱彝尊,年轻时曾经爱恋妻妹,妻妹也因为割舍不下与他的感情,三十三岁就郁郁而终。朱彝尊为此痛苦不已,写下《风怀诗二百韵》纪念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朱彝尊晚年修订诗文集时,有朋友建议,以他的经学造诣,说不定有死后有配享文庙之荣,但务必将《风怀诗》这样的少年风流事删去才行。朱彝尊“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最终甘冒礼教谴责,“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对朱彝尊的做法,袁枚击节称奇,并表示愿奉朱氏为楷模,断然拒绝了那些建议他“删集内援情之作”的朋友。

  

朱彝尊

  此外,对于那些假道学、“敢学风流事,不敢当风流名”的士大夫,袁枚亦极尽讽刺之能事。他与无锡人杨潮观是总角之交。乾隆十七年,杨潮观担任河南乡试同考官,阅卷时,梦一貌美女子揭帐低语:“拜托使君,‘桂花香’一卷,千万留心相助。”次日杨潮观检点落卷,见一考生诗作中有“杏花时节桂花香”一句,遂取中。后知此考生是商丘老贡生侯某,侯朝宗之孙。杨潮观狂喜,自以为梦中所见就是李香君,于是四处宣扬,夸耀于人前。袁枚听说后,亦以此事为奇,记录到自己的神怪笔记《子不语》中。哪知杨潮观见文色变,认为袁枚有意侮辱他的名节。致信辩白说:“所称李香君者,乃当时侯朝宗之婊子也。就见活香君,有何荣?有何幸?有何可夸?弟平生非不好色,独不好婊子之色,名妓二字,尤所厌闻。”

  

《桃花扇》剧照中的李香君

  袁枚见信,甚为鄙夷,毫不客气回信给杨潮观,称梦香君一事明明是他亲口所说,“想当日足下壮年,心地光明,率真便说,无所顾忌。目下日暮途穷,时时为身后之行述墓志起见,故想隐晦其前说耶?”袁枚表示,香君已是二百年前的古人,如果心地坦荡,根本不必因为梦见香君而掩饰。老兄你之所以讳言往事,是“必以好色狎邪自揣”可见“将来配享两庑,想吃一块冷猪肉,岌岌乎殆矣!”

  事情放在自己头上,在自订诗文集时,袁枚将一生所写的情诗几乎都留在集中,但做了一定的删改,使之更符合他晚年的心境。并自我披露道:

  几年学道敛心情,几度删除仗友生。

  到底难消才子气,霜毫触处怒花生。

  那么,对于这首怀念风尘中有情人的《引凤曲》,他又是怎样表现自己的“敛心情”和“才子气”的呢?

  诗集定本中的《引凤曲》题目不变,序文和诗文都被较大程度的删减。其中序文改为:

  《引凤曲》序文

  庚午秋,余避疟苏州。或绳张校书女闾独絶。瞷之,则拥髻疑立,妙婧流靡。自言小字阿凤,生十九年。迎归秋斋,随郞转侧。亡何,鸨母来,嬲归,泪涔涔下。问欲留乎?不答。问他郎何以不如是?亦不答。赠赤侧袖中,色然而拒,耻作河间姹女。既别,不知所往。今年春,余再过吴,郑叟者指天台山有桃花,不知刘、阮故旧雨。既见,各齿击,曰是也。喜且悲,诵前诗,略皆上口。少选,屏人曰:“能为妾地道者,君也。肯畜凤耶?当以傅婢礼见。肯好凤耶?当以女弟礼见。人寿几何?君忍一再误耶?”余书“楚人称媦”调之。凤无奈何,干笑再拜。适故人刘鲁元、赵文山官其地,而秀才戴右麟有下达之托。讼言其故,笞寄豭,逐之。六月九日,执烛前马,婚于戴氏。余读《会真记》,常怪微之悔过,有不终之恨。然则如余之以不终终之者,较于微之当何如也?作《引凤曲》一章。 

  诗句改为:

  《引凤曲》

  姑苏城外三春水,年年生长如花女。牛渚矶边临汝郞,泛水寻花狂不已。乾隆庚午六月初,长陵小市驾轻车。迎来绛树花同笑,比到珠团玉不如。双瞳剪水鬓横云,千蝶罗衫百鸟裙。才共旗亭题画壁,更随深巷驻雕轮。自言家住横塘口,都知录事声名久。弹筝惯唱《小秦王》,舞袖能翻《大垂手》。但看钗头玉凤凰,儿家名字君知否。二八芳年嫁狡童,浮花浪蕊日西东。蕉叶有心空卷雨,杨枝无力自随风。一朝曲被周郎顾,碧鸾尾接银河渡。愿作衔泥燕上梁,休教落月乌啼树。碧玉回身抱满怀,可怜金玦易离开。门前阿母香车至,坐上啼痕满面来。此时无力唱《回波》,此际情深可奈何。不学丁娘索翠翘,不封朱帛寄樱桃。只留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两处抛。明朝重过碧鸡坊,银汉红墙事渺茫。青鸟信沉刘禹锡,碧天肠断冷朝阳。十年阿软重相见,桃花依旧如人面。云雨襄王忆梦中,王珉旧手存团扇。说到沧桑我欲愁,萧郞万里走凉州。往日馆娃余蔓草,新添小婢学梳头。殷勤苦把三生托,惜花争忍看花落。掁触娲皇炼石心,难禁子夜连珠诺。定情代看水晶盘,嫁女无如戴叔鸾。下托长官刘子翼,上求太守白香山。昔日鸳鸯今鸩鸟,莲花度岀污泥早。换羽移宫总是春,将姝改妹知谁好。阊门万口说因缘,《红豆》《金筌》播管弦。剑坠龙渊雷拔地,珠升沧海月当天。惆怅当年范大夫,西施网得赠东吴。今朝位置倾城毕,明日扁舟泛五湖。

  定本序文大幅度缩短文字,使之更加言简意赅,在篇幅上不喧宾夺主。其中被改动的主要有两点,第一,阿凤问袁枚,是愿意纳其为妾还是认作妹妹,袁枚写了四个字作为回复,原序中作“予沉思良久,书‘十年以长’四字示之。”改订后作“余书‘楚人称媦’调之。”“十年以长”典出《礼记》,“楚人称媦”典出《说文》,都是以兄妹相称的意思。但既然是描摹二人交流的场景,应是写实之笔,而两处用词不一,可见袁枚诗人情性,下笔虚虚实实。

  第二是袁枚将阿凤嫁与戴秀才时,先有托知府赵文山等人将控制她人身自由者惩办之举。原序称“笞其母,逐之”,改订后称“笞寄豭,逐之”。母自然是指鸨母,而寄豭则指与其有性关系的男性,应是诗中“二八芳年嫁狡童”之狡童。非关主旨之事,而前后不一,不知袁枚何所用意。不过以此两处为例,可知袁枚诗作虽多有反映官场、社会现实活动的题材,但欲作史料使用,以诗证史,则不可尽信,读者意会可也。

  此外,序文及诗句共同删除了三个场景。其一,手稿写鸨母攫取客人的玉美人扇坠,阿凤大怒,代客人夺还,体现阿凤耻作河间姹女的贵重品格;定本删去。与之相映的,诗文中“明彗居然林下风,矜庄浑似夫人样”一句描写阿凤气质脱俗的内容也被删去,只保留赞美阿凤容貌美丽、能歌善舞的文字。大约错失阿凤之初,忆及佳人举止,真是处处过人,令袁枚这个风流才子百感交集。而数十年后再改,则情绪上显得更理性一些,阿凤被塑造得更像一个沦落风尘的柔弱姑娘,而非“林下风”“夫人样”这类完全与其身份相反的形象。

  其二,手稿写袁枚与阿凤初次相别,曾“两和其泪,点衫上而别”,所以二次相见时,阿凤“出故衫,泪痕宛然”;定本删去。与初次见面的妓女别离,即含泪赠衫定情,虽然才子气十足,但对一个三十几岁的朝廷命官来说,未免过于轻佻。尤其与后文拒绝阿凤自荐为妾的结果相对照,此举又在多情与负情之间,实在难以自洽。这样的改动,确实显得袁枚晚年改诗有“敛心情”之意。

  其三,手稿写袁枚经阿凤两次“托三生”,犹豫不决,有自娶之念,却被爱妾方氏阻止,所以“将姝改妹”;定本删去。手稿诗作中描述这一情节的“孝绰忽教姝改妹,练儿无药疗仓庚”一句也被改为“掁触娲皇炼石心,难禁子夜连珠诺”。方氏即方聪娘,是袁枚最宠爱的姬妾,有“无车不共,有桨皆双”之情。“仓庚”传为疗女子嫉妒之药,可见袁枚不纳阿凤为妾,其中确有方聪娘因妒相难之故。袁枚在诗集定本时,将这一层意思删去,只强调自己不肯纳娶阿凤,或因他不肯对人展示自己受制于姬妾,亦或不肯加已故的方聪娘以妒名。

  至于诗文中意思改变最大的,要数最后四句。原诗作“置酒当筵鬓转斜,江山秋雨《续琵琶》。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定本则改为“惆怅当年范大夫,西施网得赠东吴。今朝位置倾城毕,明日扁舟泛五湖。”《续琵琶》是曹雪芹祖父曹寅所写的剧本,描述的是曹操从匈奴解救回恩师之女蔡文姬,并将其嫁给才子董祀的故事。司香尉则是天上护花之神,袁枚青年时为友人题画册,就曾用“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一句。写在此处,是其自命为救文姬于危难的曹丞相,愿为天下苦命女子做护花之使。以此结尾,颇有豪情。而定本则将曹操的意象删去,改为把爱人西施赠给吴国,又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范蠡,怅然艳羡之情跃然纸上。可见对于阿凤之事,晚年的袁枚仍有难以掩饰的悔意,即便竭力“敛心情”,也“到底难消才子气”,终归要将一腔幽念注于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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