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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愿侬长作司香尉——袁枚和他的随园诗稿(五)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6-09-21
作者: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 郑小悠
编辑:赵洪雅

  风流才子袁枚的一生之中,有颇多寻花、护花之举,他以护花使者为荣的人生态度,以及对道学家们的不屑与鄙夷,在诗稿中也有颇多体现。

 

 《袁枚诗稿》中《引凤曲》序文

  手稿所录第七题,是袁枚的名作《引凤曲》。诗用古体,并有长篇序文。

  其序曰:

  《引凤曲》序文

  乾隆十五年,存斋避虐姑苏。或绳张校书女闾独绝,强予往觌。则卷帘凝立,双眸泓然,宛娈无倚市风。其阿母者,九子魔也,攫扇上玉美人去。女怒,代客夺还。予异之,迎于秋斋。自言小字阿凤,生十九年。春云蔼然,相得甚欢,若将终身焉。亡何,阿母来,嬲归,泪涔涔雨下。问欲留乎?不答。问他郎何以不如是?亦不答。赠金袖中,色然而拒,耻作河间姹女。予不觉泫然,遂两和以泪,点衫上而别。明日,阿母挟之迁去,不知所往。二十一年,存斋自秦中归,再过吴下,有郑叟指天台山有桃花,不知刘、阮故旧雨也。既见,各击齿,曰是也。握手,且喜且悲,诵前赠诗,略皆上口。出故衫,泪痕宛然。临别,屏人曰:“能拔凤于风沙者,君也。妾非自媒,今不得不为强颜女子。能娶凤耶?当以媵侍礼见。能嫁凤耶?当以兄妹礼见。人寿几何?君忍一再误耶?”予沉思良久,书“十年以长”四字示之。凤无可奈何,干笑再拜。适故人赵文山守苏州,而中表戴右麟有下达之托。均告以故,笞其母,逐之。六月初九日,执烛前马,婚于戴氏。余读《会真记》,常怪微之悔过,有不终之恨。然则如予以不终终之者,较于微之,当何如也?范蔚宗曰“哀窈窕而不淫其色”。唐人诗云“网得西施赠别人。”予有感于二语,作《引凤曲》一章。初意亦不甚决舍,为爱姬方氏所阻,故有第五十五句以自忏云。

  

《引凤曲》诗

  诗曰:

  《引凤曲》

  姑苏城外三春水,年年生长如花女。泛水寻花若个狂,牛渚矶边临汝郞。乾隆庚午六月初,长陵小市驾轻车。迎来绛树春同笑,比到珠团玉不如。双瞳剪水鬓横云,千蝶罗衫百鸟裙。才共旗亭题画壁,更随深巷驻雕轮。水精帘外荷花放,神君降雨流苏帐。明彗居然林下风,矜庄浑似夫人样。自言少小住横塘,静婉由来本姓张。舞袖能翻《大垂手》,弹筝惯唱《小秦王》。儿家姓名君知否,请看钗头玉凤凰。二八芳年嫁狡童,浮花浪蕊日西东。蕉叶有心空卷雨,杨枝无力自随风。今朝身被明贤顾,碧鸾尾接银河渡。愿作衔泥燕上梁,休教落月乌啼树。碧玉回身抱满怀,可怜金玦易离开。门前阿母香车至,坐上啼痕满面来。此时无力唱《回波》,此际情深可奈何。不受郎君金步摇,不歌乐府《念奴娇》。只流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两鬓抛。明朝重过碧鸡坊,银汉红墙事渺茫。青鸟信沉刘禹锡,碧天肠断冷朝阳。六年萍水重相见,桃花依旧如人面。云雨襄王忆梦中,王珉旧手存团扇。说到沧桑我欲愁,萧郞万里走凉州。往日馆娃余蔓草,新添小婢学梳头。百年两次托三生,欲诺还疑意转警。孝绰忽教姝改妹,练儿无药疗仓庚。定情为看水晶盘,嫁女无如戴叔鸾。下托长官刘子翼,上求太守白香山。昔日鸳鸯今鸩鸟,莲花度岀污泥早。换羽移宫总是春,将缣比素知谁好。阊门万口说因缘,《红豆》《金筌》播管弦。剑坠龙渊雷拔地,珠升沧海月当天。置酒当筵鬓转斜,江山秋雨《续琵琶》。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

  诗写乾隆十五年,袁枚在苏州探访一名十九岁的风尘女子阿凤。阿凤端庄明慧,无倚市之俗,二人相与甚欢,赠诗洒泪而别。六年后,袁枚再访苏州,巧遇阿凤。阿凤请嫁于袁枚,袁枚为爱妾方聪娘所阻,不应。但仍救阿凤于风尘,将其嫁给苏州知府赵文山的表亲戴右麟。为袁枚百感交集,比阿凤于莺莺、西施、文姬,自谓“以不终终之者”。

  这首诗作于乾隆二十一年,也就是袁枚将阿凤嫁给戴秀才之后。抄入手稿赠给庆兰时,钤三印,序前钤“好名之人”,序后钤“事无不可对人言”,诗尾钤“有情郎”。

  事实上,在袁枚所在的时代,一名官员(乾隆十五年初遇阿凤时,袁枚只是请长假奉养父母,虽无职任,仍保留官员身份,二十一年短暂到陕西候补知县,数月后才彻底辞官),敢于将狎妓之事明目张胆写成诗文、送给朋友,十分离经叛道。

  袁枚风流自诩,惯来主张“情所最先,莫如男女”,批判程朱理学禁欲主义。认为古代正人君子、忠贞节士,多重男女之情。称:“即以人品论,徐摛善宫体,能挫侯景之威;上官仪词多浮艳,尽忠唐室。致光《香奁》,刘杨昆体,赵清献、文潞公亦仿为之,皆正人也。” 反之,恪守经文、理学,贬斥男女之情的人,却多冥顽迂腐,甚至人品卑劣。如对朱熹讥讽胡铨爱恋妓女黎倩一事,即讽刺朱子曰:“从古忠臣孝子,但知有情,不知有名。为国家者,情之大者也;恋黎倩者,情之小者也。情如雷如云,弥天塞地,迫不可遏,故不畏诛、不畏贬、不畏人訾议,一意孤行,然后可以犯天下之大难……被其日星河岳之气,视此小节如浮云轻飙之过太虚。而腐儒矜矜然安坐而捉搦之,譬凤凰已翔云霄,而莺鸠犹讥其毛羽有微尘,甚无谓也。”

  

袁枚“钱塘苏小是乡亲”印

  此外,对于历史上有才名、艳名的名妓,袁枚也颇有倾慕之情,而不以贵贱衡之。《随园诗话》记载,曾经有一位尚书到南京公干,向他索取诗册,他在赠给尚书的诗册上钤了一枚“钱塘苏小是乡亲”私印。苏小小是南齐时期杭州籍名妓,袁枚甚为追慕,遂刻此印。不过,在位高权重的尚书看来,赠给自己的诗册加钤这样一枚印章,既轻佻,又欠尊重,是以对袁枚大加责备。袁枚先还逊谢告罪,见尚书责难不休,反而正色道:“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而不知有公!”

  当然,此次《引凤曲》赠送的对象——贾宝玉似的公子庆兰,在对待男女情爱的问题上,和袁枚的态度是高度一致的。不但庆兰,连他的父亲——“三江元老”尹继善也是如此。一日袁枚从江北返回金陵,未归随园,即到总督衙门与尹氏诸公子饮酒夜谈。尹继善从后堂出一笔札,提醒袁枚:“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忆,盍早归乎?”袁枚提笔在札后写道:“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尹继善见而大笑,全无责怪之意。因此,将《引凤曲》这样的诗作抄录给庆兰,袁枚不但没有心理压力,反而用了“好名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有情郎”这样钤印,大咧咧表现自己以作护花使者为荣的人生态度,以及对道学家们的不屑与鄙夷。

  袁枚彻底辞官后,愈多寻花、护花之举,甚至不惜为青楼女子担“干预公事”之名。苏州名妓金蕊仙“以事挂法,一时交好,无能为之道地。”袁枚对金蕊仙十分欣赏,一闻美人有难,即欲相助,免其受刑。当时的苏州知府孔传炣虽是袁枚的进士同年,但系圣人后裔,“风骨冷峭,权贵不敢以情干”,袁枚也不敢仗着同学关系随意求情。遂苦心孤诣,拟一手札,写得花团锦簇、婉转动人。其文曰:

  刻下接萧娘一纸,道为他事牵引,就鞫黄堂,将有月缺花残之恨。其一切颠末,自有令甲,凭公以惠文冠弹治之,非仆所敢闻。但念小妮子:蕉叶有心,虽知卷雨;而杨枝无力,只好随风。偶茵溷之误投,遂穷民而无告。管敬仲女闾三百,生此厉阶,似乎君家宣圣复生,亦当在“少者怀之”之例,而必不以杖扣其胫也。且此辈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听请于有力之家,而必远求数千里之空山一叟?可想见夫子之门墙,壁立万仞,而非仆不足以替花请命耶?元微之诗云:“借为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敬为明公诵之。

  饶是孔传炣铁石心肠,亦被文字所动,覆书云:“凤鸟曾栖之树,托抬举于东风;惟有当作召公之甘棠,勿剪伐而已。”此事过后,二人往来文札风传一时,袁枚护花之举也再次成为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晚清时期的风尘女子

  

袁枚“花里神仙”印

  不过,袁枚如此张扬的行为,也实在难为主流社会所容。尹继善总督两江时,江南官场虽然不满袁枚的举动,但还有所顾忌。乾隆三十年,尹继善内召入阁,袁枚在南京的日子已经隐隐受到威胁。四年后,以古板道学著称的刘墉出任江宁知府,怒其伤风败俗,袁枚的日子更加难过了,以致于“相传有见逐之信,邻里皆来送行”。幸得远在京师的尹继善慨然援手,才能转危为安。

  

刘墉画像

  为此,尹继善对袁枚在南京的生活十分忧虑,多次写信提醒他人言可畏,命他小心从事。对于老师的好意,袁枚不但不喏喏奉行,反而回信倾诉委屈,嗔怨老师听信流言,错怪自己。信中说:

  枚愚,不能慎厥身,使公绝投杼疑。又不能以自隐无名为务,累公思心潭潭,屡寄危言,警慑震动之。枚始而瞿然曰:“公恩我,不知我”……倘公不见其大,不深悉其人,而徒抱慈心苦口,逢寄声人便谆谆聒耳,彼不知者,将疑枚必有大无状事积于公心,而代之忧危不已。未为人所陷,先为人所轻,殊非爱人以德之义。

  尹公耐不过门生撒娇耍赖,也就随他去了。不过,随着年齿渐高,袁枚的“好色”之心渐渐转变为精神上对美的追求。风流韵事不再,而更欣赏、爱惜女子的才情,表现为晚年之后广收以上流社会闺秀为主的女弟子。

  晚年在对情、色的态度上有了一些转变的袁枚,在面对自己年轻时所作的这首《引凤曲》时,心态也有了很大变化。是以在《小仓山房诗集》的定本中,这首诗被大面积改动,序言和正文有了很大变化。这些变化及其所反映的问题,我们将在下一期“芸台书话“中为大家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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