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6-08-25
作者: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 郑小悠
编辑:赵洪雅
小编按
在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中,有一部珍贵的清代稿本文献——存藏于浙江图书馆的《随园诗稿》,作者是清代第一号风流才子、诗人、高端吃货、鬼故事作家——袁枚。袁枚一生著作宏富,诗文集被大量印刻,存世版本种类极多。但是他的手稿,特别是手书诗稿留下来的却很少。那么,这部诗稿具有怎样的文献价值、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何以入选宋元珍本云集的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呢?请看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的郑小悠博士为您出文入史,讲述袁枚和他的《随园诗稿》。
浙江图书馆藏《随园诗稿》,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一 其人与笔两风流
清代第一号风流才子、诗人、高端吃货、鬼故事作家——袁枚
说到袁枚这个名字,想必很多人都有所耳闻,他是清代中叶著名的风流才子,著作等身的诗人、散文家。然而真正说到其人其文的特点风格,除了从事清代文学史研究的专业人士,一般大众恐怕也很难有系统的认识。那么,对于这个蜚声海内、誉谤交加人物,我们要从何谈起呢?我想,可以从公众认知度很高的一些文化常识说开去。毕竟,大众日常生活中很多名言警句,都出自他的笔下,只是读者未必留心。
譬如中学语文教师在教写作文时常说的“文似看山不喜平”,就出自他的《随园诗话》。
另外一句更常用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是化用他《随园诗话》中的一句:“人能吸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
坊间劝人不要太在意金钱,常说钱这种东西是“生时招不来,死时带不去”,是他一首五言绝句《钱》中的原话。
赞美一个人能在平凡的职位上做出突出贡献,多用“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源自他另一首绝句《苔》。
至于那句描摹广大男性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虽然不是出自他手,却是他的得意女弟子席佩兰写来送给他祝寿的。
湖南省博物馆馆藏扇面(清)喻唐《红袖添香夜读书图》
毋庸多引,单通过这几句妇孺皆知的诗文句,就大致可以看出袁枚这个人的文风和性格。性情中人,风流自诩,援翰写心,没有过多的雕琢和用典,比喻精辟,但在方家看来似乎过于浅显。事实上,在袁枚生活的清朝乾嘉时代,对学问的追求是比较严肃的,所谓乾嘉学术,是崇尚严谨考据的,那么袁枚诗文的这种审美旨趣能够和当时的文化主流合拍吗?当时士大夫和此后的学者又是怎么评价他的呢?
首先来看赵翼的说法。赵翼是乾嘉三大史学家之一,也和袁枚一样,是乾嘉性灵派诗歌的重要代表人物。
赵翼,清代文学家、史学家、诗人。与袁枚、张问陶并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
赵翼和袁枚有过很深的交往,并应袁枚之邀为他的《小仓山房诗集》作序。序诗曰:
其人与笔两风流,红粉青山伴白头。
做宦不曾逾十载,及身早自定千秋。
群儿漫撼蚍蜉树,此老能翻鹦鹉洲。
相对不能惭饭颗,杜陵诗句只牢愁。
意思是说,袁枚无论为人还是文笔,都风流绝代,虽然做官的时间不长,但一生交游红粉、遍览青山,人生光彩绚烂。他就是当代祢衡、李、杜,针对他的一切非议声音都是蚍蜉撼树,无法动摇他在文坛的地位。因为共同倡导诗歌要书写“性灵”,反对泥古不化,赵翼在诗学旨趣上是很支持袁枚的,从这首诗序上就可以看得出。
但是,在为人方面,身为史学家的赵翼显然又比袁枚更正统一些,对袁枚风流无忌的个人生活,身虽在野而好攀结权贵的做法很看不过去,曾半开玩笑但又用词严厉地批评袁枚:
结交要路公卿,虎将亦称诗伯。
引诱良家子女,娥眉都拜门生。
凡在罗陈,皆无虚假。
虽曰风流班首,实为名教罪人。
这个定性在“名教时代”,已经非常严重了。
除了赵翼之外,我们再看看稍晚时候两位诗人对他的评价。一个是洪亮吉,也是乾嘉时期的著名学者,号称中国的马尔萨斯。
洪亮吉,清代经学家、文学家
他对袁枚诗歌的评价就不太高,大概可以归于赵翼所谓的“漫撼蚍蜉树”一类。他说:“袁大令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意思是说,袁枚的诗过于讨巧,不够笃实深刻。
但是另一位乾嘉诗人舒位对袁枚的评价就非常之高,他编写过一部《乾嘉诗坛点将录》,将乾嘉时代主要诗人按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排座次的方式排列起来。在这部《点将录》中,舒位把袁枚排在了宋江那个位置,也就是第一位。称其:“及时雨袁简斋,非仙非佛,笔札唇舌,其雨及时,不择地而施,或膏泽之沾溉,或滂沱而怨谘。”
舒位,清代诗人、戏曲家
时至晚清近代,国势日衰,有识之士欲挽狂澜于即倒,反映在诗坛上,即是更强调“诗言志”的载道观,标榜诗歌的社会功能,反对风花雪月的审美情趣。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即将袁枚及其性灵派作为靶子痛批,称:“乾隆全盛时,所谓袁(枚)、蒋(士铨)、赵(执信)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赵当为赵翼,非执信)相对而言,以言辞激烈著称的鲁迅对袁枚的评价倒稍微宽容一些,虽直称其为“有骨气者不屑为”的帮闲文人,却肯定其“帮闲”的本事高超,称:
鲁迅:
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
鲁迅
到了现当代,袁枚和他的诗文成为古代文学领域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且已基本脱离了意识形态上的批评,而进入纯粹的文学鉴赏和文学史地位的评价。如著名学者、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蒋寅在《袁枚性灵诗学的解构倾向》一文中总结道:
蒋寅《袁枚性灵诗学的解构倾向》
袁枚诗学鉴于传统诗学的困境,选择以天才论为突破口,将传统的客观性问题断然转化为一个主观性问题,或者说将外在的技术要求内化为才性问题。一方面以“性灵”概念涵摄诸多与自我表现相关的理论命题,使之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一方面又颠覆传统诗学的所有规范和经典序列,使诗歌写作成为自由的活动,同时取消其贵族品格,极大地激励了社会各阶层的写作热情。从某种意义上说袁枚诗学可视为一种解构的诗学。
诗歌发展到清代,题材、格律、典故的使用已经非常标准化了,如果一味因袭这些外在技术层面的要求,就很难摆脱古人的影响,写出反应当下人生活和情感的文字。于是乎,以袁枚为领袖的性灵派诗人,特别强调诗歌创作的主观要求,就是诗人必须具备真情、个性、才华这三个条件,但对诗歌的题材、教化作用、音韵格律、典故意象的要求放得很松,尽量减少技术层面对诗人的束缚。在蒋寅看来,这是传统诗风的一个极大改变,是有重大意义的。
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蒋寅
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乾嘉年间还有一个重要的诗派叫“肌理派”,代表人物是一位大学问家,四库提要的纂修者之一——翁方纲。如果按照现代高等院校中文系内部的学科分类,那么翁方纲可称古典文献专业的博士,而袁枚则是文学专业的典型代表。翁方纲倡导的肌理派诗歌,要求写诗应该像修四库提要一样,考证章法、句法、字法,爬梳十三经、廿二史、金石文献,把学问之道融入到诗歌写作中。对于翁方纲这样的作诗法,袁枚是极其不屑的,写诗嘲讽他“天涯有客好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责备其没有灵气,不知作诗的真谛。
综合以上这些评价,我们大致可以为袁枚这个人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一个天才型的风流才子,诗歌是他自由表达思想、挥洒才性的舞台,但相对于自身所处的时代,显得过于放纵性情而遭到轻佻散漫的讥诮。
小编有话说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塑造了他这样的形象与风格呢?在下一期的“芸台书话”中,小编将带着大家来回顾一下袁枚“其人与笔两风流”的绚烂人生,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