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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宋椠玄机女郎诗(八之七)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6-08-12
作者: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 张波
编辑:廖甜添

  上第二子与压卷女郎

  鱼玄机诗集收藏史上的最后一笔绚烂,应当归属于袁克文。这位年方27岁的富贵公子,用于标识收藏权的闲章有39枚之多,而出现在宋版《唐女郎鱼玄机诗》上的钤印就有30枚,自从这些大小方圆不一的钤印逐一占满了诗集卷首与卷末那仅存的空间后,似乎对于这本小册子的占有与炫耀也就此到达了一个再难企及的顶峰。

  而窥视这位青年挥金八百购一书的气魄,不妨从隐藏在诗集卷尾左边栏下方那枚颇不想引人注意的闲章“上第二子”说起。

  

上第二子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在称帝83天后宣布退位。在西南各省宣告独立、北洋军阀竞相倒戈、护国战争爆发的四面楚歌中,袁世凯的身体和他的地位一样摇摇欲坠。而他竟然因为不相信西医,在6月6日,丧生于一场本不会导致生命危险的结石感染,年仅57岁。

  袁世凯有十房妻妾,17个儿子,15个女儿,他们在长子袁克定的操办下,瓜分了袁世凯留下的数量庞大的遗产:诸侧室养老费银元6万、黄金30两;诸子分得现款8万银元、黄金40两、股票价值7万银元;诸女得嫁妆费每人一万银元。

  袁克文,字豹岑,号寒云,1890年出生在朝鲜,是袁世凯的次子。他的生母金氏,是袁世凯担任中国驻朝鲜通商大臣暨朝鲜总督时所娶。养母沈氏,是袁世凯的大姨太,因不能生育,遂将他抚养长大,宠溺有加。袁克文多才多艺,爱好广泛,他在方尔谦、李盛铎的指导下开始涉猎古籍收藏,其出手之阔、得书之速令人瞠目。几年之内,就收得了黄丕烈的大部分藏书,自号“后百宋一廛主人”。

  其中黄丕烈最为珍爱,视作“娱老之资”的宋版《唐女郎鱼玄机诗》在1916年也归入袁克文之手。《唐女郎鱼玄机诗》中留有多处他的诗作,皆是呼应黄丕烈而作:

  一角看山淡入微,鸳鸯曾绣五云衣。白头未许红颜到,绿鬓翻随碧血飞。

  咏絮有才原不忝,始花无意漫相讥。诗篇五十多哀怨,黛墨香毫预福机。

  裁红染素比蔷薇,棚本精奇况更稀。香辟蠹鱼珍锦帙,装联蝴蝶秘书帏。

  一廛曾属长洲苑,千里今归燕子矶。神物护持随处处,琳琅坐觉遣尘机。

  美人一代惟秋室,诗史千秋说幼微。不许黄絁真入道,悲欢一梦兆先机。

  只恐相将不到头,还伤惊梦复添愁。蘼芜持对斜晖泣,应向银床恨早秋。

  其诗第一咏鱼玄机身世,第二咏鱼玄机诗作,第三咏宋版鱼玄机诗集,第四则咏此书之藏家,藏家只提黄丕烈与自己,旁若无人。另外两首是为书前余集画作而题,并有小注云“忽获奇珍,欢喜踊跃,与无尘、文云展玩竟夕,册之片片虽解,文云手自胶联,可无折损之虞矣。漫题二绝,正东方之既白。”

  此注可见其得书时之欣喜,竟然为赏此书彻夜未眠。无尘、文云为其侍妾,在书中钤有自己的印章,袁克文应该是有意在书中营造自己红袖添香、佳人环绕的赏书情境,翩翩公子与身边女郎同赏一部女郎诗,这是让黄丕烈时代的老学究们艳羡的事情,而在他这里,毫不避讳地写在了书中。

  作诗之外,在版本分析方面,袁克文也仿照古代藏书家那样发表了一些看法:

  《鱼玄机诗》一卷,即《百宋赋》所谓幼微咸宜女郎,南渡后浙有棚本,刻工字画首尾每殊,余藏之《韦苏州集》及菽微师所藏《宏秀集》皆然,惟此册摹刊最先。首四叶尤极精整,后虽稍近荒率,然皆出于一时,若判为两代,则误矣。抱器师为余搜见于长沙,历十阅月,辛苦艰难,始入余箧,亦云幸矣。丙辰九月二十九日寒云记于上海寓楼。

  吟身艳女郎,小集秘巾箱。檇李曾依项,平江处事黄。幽魂埋宛委,倩影压缥缃。十二乌阑侧,长留字字香。同日题。

  册尾有黄逢元跋,谓前四叶为北宋,后为南宋,谬妄可哂,因剔去之,恐观余跋者不知所指,爰均记于此。十月二十二日寒云。

  此跋一见其眼界识力,分析了鱼玄机诗集十二页中前四页与后八页笔迹差异的问题,认为虽然前四页更为精整,但是不像前辈学者中有人认为的那样出于两个时代,而是出于一时的不同刻工。二见其年轻气盛,即他做出了这一判断之后,即将书中黄逢元的跋语剔除掉了,没有给后人留下分析辨别的机会。

  当然,此书是他的私家所藏,他自有这样处置的权利,但恐怕没有哪位藏书家会像他这样随意更改剔除书中已有的题跋。

  另有一篇颇为生活化的跋语,隐藏在此书的夹页中,这是袁克文特意记载的一次亲戚失和的经历:

  兹岁初夏,从道如姊北游,比至都下,而姊遽仙逝。适近畿灾,水阻不获南,寓津兼旬,客囊忽罄,乃持箧中所携《鱼女郎诗》及两《周官》,皆宋刊之尤,质于吾戚旌德周家。频频转徙,质约忽失,比持值求赎,周氏以无据见拒,予恐惶不安寝食者累日,方无隅。师闻之出责周氏,兼以婉讽,遂见完璧以归。感激欣幸,爰志颠末,时丁巳十月。寒云。

  此文所言之周氏,即周叔弢之四弟周明枬(字季木)。1917年,袁克文客居天津,将鱼玄机诗集及两部《周官》抵押给他,换钱为生,后有钱赎回时丢失了收据,周明枬亦喜好收藏,于是想以此为借口不归还图书,最终由袁克文的师长方尔谦出面调停,方将书归还。

  虽然经过了一次失而复得的经历,但是袁克文作为“后百宋一廛主人”的风光时日依然是十分短暂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云:

  一时俊物走权家,容易归他又叛他。开卷赫然皇二子,世间何事不昙花。

  1931年3月22日,袁克文在天津病逝,他的青帮同道和青楼相好都来送葬,让世人叹为观止,直与柳三变并论。

  袁克文有四子三女,他们的人生道路与父亲迥然有别。1973年,享誉华人世界的物理学家袁家骝、吴健雄夫妇访华,为了接待好他们,周恩来批示天津有关部门,突击为袁家人落实政策。会见中,周总理微笑着对袁家骝说:“你们袁家人一代比一代进步了。”

  

袁家骝与吴健雄

  在黄丕烈身后,购得此书的官员,无心成为继踵前贤的收藏名家,不但自己在鉴赏层面无多造诣,或钤一印,或题一款,经手过眼而已,即使有机缘获观者,亦不敢造次,以蝇头小字题名于留白处。这样说来倒是26岁的袁克文做到了“舍我其谁”,不仅将自己的30枚闲章盖满了全书,还让小妾动手粘补散页,又接连写诗作跋,直将书后跋识页面空白添满方罢,更惊人的是,他因自信对版本的判断,还将一处前人所留跋语从书中剔除!

  在某种程度而言,袁克文可以说是一位年轻不凡,富有眼界识力的新人,他只用短短几年就能精通版本目录之道,无论从对珍本书籍的规模占有,还是对它们的鉴赏考据,都做到与前代的藏书家一样考究,他自称“后百宋一廛”,有些人认为狂妄自大,有些人则认为天纵英才。

  比如他的表弟张伯驹就针对叶德辉的讽刺诗(陶轩宋甲胜麻沙,刻画无盐到我家。闻道才人嫁厮养,请君重谱凤随鸦。)作了回应:

  “宓妃留枕待陈王,公子挥金喜若狂。杂剧谱成无价宝,千年真见凤随凰。”

  陈王指曹植,他的名篇《洛神赋》据李善的注释说,女主角洛神宓妃是影射曹丕之妻甄氏,她与曹植互相爱慕却无法结为夫妇。曹植是曹操第二子,与袁克文在袁家的排行一样,袁世凯当政时,很多趋炎附势者对袁克文以思王相称,暗喻他才华横溢。但是袁世凯势败之后,还真心这样认为的,就只有近亲至交了。

  张伯驹觉得,袁克文得到鱼玄机诗,简直就是才子佳人的绝配,世间千载也难见到如此称心如意的事情。正如袁克文的一枚钤印:

  

寒云如意

  民国的世家公子们,生于大富贵之中,眼中哪里有那些斤斤于价钱的所谓藏家,一掷千金在他们而言根本就是不需要计算的,他们对世间珍宝的占有和玩赏,甚至也可以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因为他们不需要功利。被别人称为“鸦”他们大概会感到荒谬绝伦,在张伯驹眼里,如果袁克文都是“寒鸦”,那么大概世上就没有人称得上“凤凰”了吧。

  袁克文将私人珍藏式的鉴赏形态发挥到了极致,至于此书未来何人所有,他不介怀。藏书只是他一生诸多爱好的一件,鱼玄机诗集只是他生平有过的诸多秘本之一,在真的失意潦倒,能以书换钱的时候,他是毫不挂念这些身外之物的。清代洪亮吉将藏书家分为五种:考订、校雠、收藏、鉴赏、掠贩。而能真正自成一家,在学术史上有一席之地的,需对某一领域有由衷之热爱,精深之研究,独到之见解,卓越之贡献。袁克文大概是无意为此的。

  压卷女郎

  刘姌,字梅真,安徽贵池人。她的父亲刘尚文,是一位盐商,在天津置有产业,还捐了个后补道的官职。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上,与刘尚文订下了子女的婚事。在袁克文17岁的时候,娶刘梅真为妻。刘梅真通晓诗词,熟习音律,在旁人眼中,她与袁克文乃佳人才子,很是般配。但是在生活中,她多半时间与婆婆沈氏住在一起,容忍着丈夫在风花雪月中流连。

  

袁刘梅真

  

倦绣室

  

无尘

  

侍儿文云掌记

  钤在《唐女郎鱼玄机诗》中的这方“袁刘梅真”的印,也向我们诉说着梅真感情世界的不完美,因为与她同在的还有“侍儿文云”、“无尘”两位妾室。

  梅真虽然冠上了夫姓,可是即使在观赏一部古书的时候,这位丈夫,也没有专情于她。袁克文甚至还在卷前题道:“忽获奇珍,欢喜踊跃,与无尘、文云展玩竟夕。册已片片离解,文云手自胶联,可无折损之虞矣。漫题二绝,正东方之既白。”

  与他同享欢喜踊跃的,不是妻子梅真,与他彻夜展玩的,是他的两位爱妾。在袁克文及其同时代的男性观者看来,如此佳人环绕、红袖添香地观赏女郎诗册,是风流雅致,但是从女性的角度看去,却未必如此。

  梅真的小楷题咏在全书最末尾一个独立的角落:

  在这首诗中,梅真流露出对丈夫的崇敬仰慕之情,“今古双廛”,指的正是黄丕烈的“百宋一廛”和袁克文的“后百宋一廛”,黄丕烈对女郎诗的钟爱自不必说,袁克文这位自封的后继者也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在全书题跋的最后一页,袁克文不忘附庸前人风雅,与自己的妻子共赏奇书、同留笔墨,但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倜傥不羁的本性,做了一阙《风流子》来陪伴妻子。因为有这样一位“风流子”的护驾,她的题诗幸运地成了女郎诗册的压卷之作,再也没有后来者可以比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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