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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且喜青山依旧住——辛弃疾与元刻稼轩词（八）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7-04-14
作者：石任之
编辑：赵洪雅

诙谐的力量

　　稼轩有那么多的俗词俳语，然而又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比如戒酒前他把酒杯叫过来教育一番，目的却是让酒杯不要接近自己（《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痛数酒杯让自己沉溺，结果却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酒杯深知主人心，今日一别，总还有招来的时候，还没戒酒就有了破戒的打算。俳谐词并不难写，但诙谐得不低级，有情感有力量，是作手格调的差别。而稼轩的诙谐词，超脱中有寄寓，慨叹中有戏谑：

　　玉楼春

　　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渡，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山峰被浮云遮住，却说山被推去。云散峰出，借老僧之口说“且喜青山依旧住”，诙谐中自有种宁折不弯的气概。

　　且喜青山依旧住

　　再如《卜算子·齿落》：

　　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上片出自《说苑》，老子去看望患病的老师常枞，常枞张开嘴问老子：“我的舌头还在吗？”老子答还在，再问牙齿，老子答没了。老子由此得出“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的结论，刚不如柔，所以牙齿先掉落。下片数了数牙齿掉落的顺序，两边臼齿已经减少，又掉了门牙，成了《世说新语》中换牙的八岁张玄。当被大人逗弄问为什么嘴里开狗洞时，张玄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稼轩用这个典故反过来逗弄儿辈：你们要是笑话我掉牙，我可是会反击一句正是给你们开的狗洞哦。“刚不如柔”常被庸俗化成从众，然而观稼轩一生行迹，却与这句话相悖，所以铺陈半天的刚者柔者，是略有牢骚的反语。只是发牢骚，也是有仙凡之别的。

　　稼轩咏梅花有“甚唤得、雪来白倒雪。更唤得，月来香煞月”的句子，梅花的清冷被如此热切的语言中蕴含的情意消解了。顾随先生解这两句时说：“不能只看其似白话，要看其力、诚、当行。胡适先生谓其好乃因其‘俳体’，非也。它的确是‘俳体’，是活的语言，而它最大的力量是诚……‘俳体’，含笑而谈真理，使读者听了有趣，可是内容是严肃的。别人作‘俳体’，易成起哄、拆烂污，发松，便因其无力。人一走此路便是下流，自轻自贱，叫人看不起。这样‘俳体’不成。稼轩不然，他是有力、有诚，绝不致被人看不起，而且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便因其里面有一种力量，为别人所无。”这段话并不是只用来解释稼轩词。同样的题材，相近的语言，为什么有人写出来就带着股不可近的不堪，稼轩写来即使谑而近虐也不让人反感。诗词文章乃至为人，都有品，有格。那种起哄、拆烂污、发松的，正是天性中没有足够的品与格又放纵自己向下的。修辞立其诚，诚就是真实，高尚偶可作伪，下流却是一眼可望穿的。

　　这些俳谐词作易于记诵，自然引发了不少仰慕者的效仿，比如刘过那首被讥为白日见鬼的《沁园春》“斗酒彘肩”；又比如蒋捷，体式上有学了稼轩离骚体的《水龙吟》，吐属气味上又有学稼轩《贺新郎》“甚矣吾衰矣”的俳谐词。

　　同样是以文为词，同样是诙谐语调，同样是罗列典故，同样是戏谑中含不平之气。细读稼轩粉丝们的拟作，神貌之间总不免有遗憾。或许由于没有什么功业，所以因之摧折的意气也就远不如稼轩厚重浓烈。情感张力有差别，天分又有差别，单读也有风味，然而与稼轩词一比，高下立判。比如蒋捷，是很好的遗民词人，但他写“世上恨无楼百尺，装着许多俊气。做弄得、栖栖如此”，楼百尺以下不免有些刻意为俳语；“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固然也是志意未酬牢骚满腹，但一发便少英雄气，收得一滞，且有俗气。而稼轩同调《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风神轩举，那时他已经五十六岁了，陈亮等可与言志的故交先后谢世，只有陆游、朱熹寥寥几人还在。结句“知我者，二三子”收回思亲友的情绪，开阔境界中蓄有无穷气势。是否用、如何用俳语，料理得当，选调选韵的天赋功力更是他人望尘莫及。怎么写都过人，这大概就是“创调”的天才的豁免权，是学他的人最大的向往与遗憾。

　　再看一首嘲弄俯仰随人之人的《千年调》：

　　《千年调》

　　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蔗庵是辛弃疾的朋友郑舜举在上饶的居所。卮言出自《庄子》，是支离破碎无头无尾的言辞。词中一团和气，于是“好好好”、“是是是”的那些人，对着自己有利可图的人，总是和颜悦色。鸱夷即鸱夷子皮，传说是范蠡做了富家翁的化名。甘国老是甘草，甘草的药性，可以与很多药材配伍，就像没有节操的人，站哪一队都行。这一句内里极辛辣，表面却似平和。过片自嘲少年仗着酒劲说话讨人嫌恶，现在也没学会然然可可，只能看着别人像鹦鹉学舌一样，被人怜爱。

　　药性温和的甘草

　　自嘲易滑向卑琐，嘲人易滑向刻薄。稼轩时常自嘲却不自鄙，时常嘲人却不轻浮。因为这是品与格由上而下的审视，而非境遇的否泰穷通得意失意。所以尽管稼轩有俚俗近曲的地方，却依然不可一世磊磊落落。因为他真实的性情，能把别人觉得不可入词的材料语言开拓出另一天地，把古人化进去而非依傍古人。俳谐词如此，有寄托有深意的雅词更是如此。

　　所以顾先生说：“稼轩是极热心、极有责任心的一个人，是中国旧文学之革命者。我们看不出这个是我们对不起稼轩，不是稼轩对不起我们。”稼轩并不需要后世知己，是我们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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