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1年12月29日,曾在国家图书馆工作过的前辈学者孙楷第先生哲嗣孙泰来先生代表沧州南皮孙氏家族将《明渤海孙氏积善堂题赞手卷》捐让给国家图书馆永久收藏。国家图书馆馆长、国家古籍保护中心主任周和平接受了捐赠,并向孙氏家族颁发了捐赠证书。
此手卷为绢本,纵31厘米,横1605厘米。汇集明代永乐、宣德、洪熙朝一批朝廷重臣、翰苑名流、书法名家共43人题赞墨迹,依次为:庐陵曾棨、南昌胡俨、建安杨荣、毛彪、钱唐王洪、临江金幼孜、莆田黄约仲、华亭沈粲、马伯、庐陵周述、清江张澈、会稽山人刘真、四明陈葵、吴门王进、邓时俊、壶山李基、浙人刘韶、莆昜黄察、东吴朱孔昜、临川王英、南郡杨溥、范阳邹缉、四明郑复言、庐陵陈循、三山陈仲完、云间沈度、尹凤岐、长乐李骐、泰和曾鹤龄、匡山余鼎、吉水钱习礼、舜江薛常、莆中黄寿、慈溪陈敬宗、庐陵周忱、庐陵萧时中、文江罗汝敬、四明周翰、清江廖端、萧宽、逃虚老人姚广孝、庐陵杨士奇、天台李至刚。卷后有现代著名学者邓之诚、沈兼士、黄侃题识。《明渤海孙氏积善堂题赞手卷》系明代文史研究、中国古代家族文化研究的重要实物与文献。其捐赠对于国家图书馆在丰富馆藏、提供名家手迹标本与文史研究等方面,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在捐赠仪式上,孙泰来先生声情并茂,叙述了祖藏《手卷》情况和捐让感受,体现出孙泰来先生和孙氏家族对保护文化遗产,发展祖国文化事业、造福家乡教育的高度负责精神,现经过整理,谨刊登发言稿,以飨读者。
尊敬的周和平先生
尊敬的王蒙先生
尊敬的各位来宾:
今天对我们沧州孙氏积善堂后人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从今天起,我们积善堂二世祖所制,至今已有近600年历史、家族几代人珍藏过的《积善堂记》手卷,将由家族所藏转变为馆藏。这对沧州孙氏积善堂后人来说,即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
为了让大家更进一步了解这件事。首先我介绍一下积善堂和《积善堂记》手卷。
简而言之,积善堂是我们二世祖孙敬奉亲之所。积善堂是孙家旧有堂,未有名,由翰林侍讲曾棨以积善堂名之,匾于正壁,复为文,记其盛。一时名公巨卿,缔交旧者,咸重其贤,赠以诗歌,历九载方演成卷。关于手卷,我只讲二点:
一、手卷长16米,可以说是比较罕见的长卷。
二、手卷汇集了明永乐、洪熙年间重臣、内阁大学士、翰林侍讲、书法名家等43人手书真迹,可谓稀见、重要、珍贵。
稀见:姚广孝手迹近人难见,手卷里姚广孝的手迹可能是其惟一传世之作。
姚广孝集高僧与政治家于一身,在明初历史上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历史人物。他是明史上“靖难之变”的关键人物。《明史》中称他“道衍未尝临战阵,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为多,论功为第一”。其晚年姐不纳、友不见。临终他向明成祖建言:赦建文帝主录僧溥洽。帝纳其言。广孝顿首谢,寻卒。
姚广孝的诗文造诣也很深。身后有著作存世,但未闻其有手迹留存。1961年,郭老知道我父亲所藏手卷中有姚广孝手迹,非常乐见。应郭老之请,我母亲携手卷到大院胡同,请郭老展看。郭老看得非常仔细,兴致也很高。看完后又请在场的《光明日报》记者将姚手迹拍摄下来。当年郭老赠送我父亲的姚广孝手迹照片,历经文革浩劫留存至今,成为当年文坛一段佳话的左证。
重要:手卷是研究永乐、洪熙、宣德年间一些重要历史人物不可多得的文物、文献。
永乐朝七位阁臣,有四位名录手卷。这四位是胡俨、杨士奇、金幼孜、杨荣。其中杨士奇、杨荣与杨溥并称三杨。人称杨士奇为“西杨”、杨荣为东杨、杨溥为南杨。《明史》中说:“明称贤相,必有三杨。”“三杨”是明初影响很大的人物。他们为大家所熟悉,但他们的墨迹并不为人所熟悉,也不易见到。
“三杨”素嘉我二世祖孙敬“醇质朴厚”,先后都给积善堂赠以诗歌,其价值自不待言。“西杨”题赠有学行,持重识体,有相才;“东杨”题赠写于洪熙元年三月,其时距明成祖逝世仅8个月。历此大变,他在题识中说:“虽居造次颠沛之顷,未尝少有倦怠。”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也是他处国家大事有相业的写照;“南杨”手书应为出狱后所题,其书安贞履节,有相度。
珍贵:“二沈”是明代著名书法家,“二沈”作品属国宝,为故宫所藏。
手卷系书法艺术珍品。题赠的43人,其书体风格各异。大多数墨迹后钤有一方或数方印章,极具鉴赏价值。其中沈度、沈粲兄弟时称“二沈”,系明代著名书法家。二人流传于世的法书稀少,其作品今属国宝。除故宫、海外有所收藏外,流传于民间的寥若晨星。
现在介绍一下二世祖孙敬为什么能制成手卷?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人题赠手书?
手卷所以成,一因先祖二公以德服人,有盛名在乡。我怀来先祖德才公和由怀来迁沧的积善堂始祖成甫公,都没有功名,为乡闾布衣。据《手卷》所书:二公均乐善好施,在灾年曾出粟活饥贫千余人,挥金发粟应无数,散尽黄金济贫乏。孤儿有托女得归,饥者有食寒有衣。渤海之人归德于孙氏久矣。
二因二世祖有祖父之风,作官二十年,有声于时。我二世祖孙敬字克恭,由乡校登名成均,永乐三年以材由胄监生遂为朝官,曾任松江别驾。永乐十一年以扈蹕来京任兵部司务,擢陞员外郎,为从五品京官,由此他与永乐朝许多官员得以相识、相知。二世祖“敦厚笃实,居官清慎勤苦”。少师姚广孝、“三杨”俱推重之。故二世祖出积善堂卷求题,人乐书之。
下面再介绍一下手卷是如何保存至今,我们为什么又要捐赠手卷?
手卷历600年风雨,至今旧装完好,字迹清楚。《积善堂记》手卷,它的传承完全是在家族内部进行。家族对手卷只求“守”,不涉其他。对历史上家族先人如何收藏,因缺乏文字记载,不可妄下断语。但据老辈人说:在明清鼎革之际,积善堂人逃离沧州;入清后又经历太平军过沧州,家中都有人死于非命。可以想象,手卷在兵荒马乱之中保存下来是多么不易。我重点讲讲父亲孙楷第保管手卷的一些情况。黄侃先生1927年在手卷后书:“丁卯四年朔,蕲州后学黄侃敬观。”可知那时手卷已由我父亲保管,故手卷在我们家至少保管84年。其中我父亲管了近一个甲子;1986年后我母亲又管了10年;1996年后是我管了15年。我们家可谓是两代人的不弃不舍。
我家对手卷的保管可概括为“非请勿动,防潮防虫,四季恒温”三条,核心是第一条,“非请勿动”这是铁律。文革前,母亲用未加工的蚕丝棉包裹手卷。现在看来这确实起到很好的防潮、恒温的效果。古人有晒书说,但我从未见过家里晒手卷,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父母动手卷。手卷在我家保管时,打开手卷看过的,建国前有黄侃、沈兼士、邓之诚;建国后有张元济和郭老。家里还立下规矩,不当着家中小孩谈手卷事。怕的是小孩不懂事,知道了出去乱说,招事。我是1961年郭老看手卷时,才知道家中存有手卷的。直到2009年为了写“捐赠报告”才第一次打开手卷看了一下。
手卷在我家放了84年,也不是顺顺当当一点风险也没有。风险较大的有两次。一次是1943年元旦,我父亲到沈兼士家拜年,被蹲坑的日本宪兵逮捕、关押。后来知道是日本人要抓沈先生,沈先生接到警告,躲了。日本人没抓到沈先生,不死心,就留下特务,妄图诱捕他。结果凡去沈家的人都被捕、关押了。父亲被捕,家里急坏了,既担心父亲安全,也怕日本人来家搜查,如搜,后果难料。日本人确定抓捕沈先生失败后,不得不将同案人释放。这件事可谓有惊无险。
最让人惊心的是文革中手卷曾“失去”数年,这是我家保管手卷84年中仅有的一次。“文革”,我父亲有三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是1968年他被迫将手卷上交,没想到文革后期落实政策,手卷还能发还;第二个没想到是1969年71岁了还让他去干校;第三个没想到是去干校让他失去了全部藏书、手稿、笔记,只字片纸无存。
我们为什么捐赠手卷?父亲目睹文革中大量公私文物古籍被破坏,十分痛心,深感藏难毁易,深感私藏之局限。文革后他他曾多次说:“万一有个闪失,悔之晚矣。”手卷归还后,父亲考虑到手卷归宿问题,已有了将手卷捐赠给国家的想法。但他已年逾80,捐赠手卷事,终因年老体衰等原因,未能实现。捐赠手卷是他的遗愿。
积善堂怀来先祖、一世祖,积善百年,乐善好施,器量宏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爱国、爱民、奉献”。捐赠手卷,让手卷由一族有变为国家有,这与积善堂的精神是一以贯之的。我相信,如果我们怀来先祖,积善堂一世祖、二世祖,在天有灵,他们一定会赞成我们捐赠的。
600年来,手卷深藏不露,连我父亲也未有为手卷写过什么文字。我九世祖说:“不肖一日掇拾旧编,偶于笥中得一手卷,展而披阅之,乃始祖先人所制也。”九世祖这段话说于1601年,距手卷成,已过176年。可见176年间祖宗们很少动手卷,更不用说读了。我十世祖1665年说“子孙宜时珍玩,而勉旃”。按理说积善堂后人看看手卷不为过,实际上这是难以办到的。今日积善堂,人丁众多,有几人看过手卷?除我一人外,其他人都没见过。这种缺憾,今后再不会有了。捐赠手卷,也为手卷的研究,“传承文明、服务社会”,创造了条件。今天国图除了颁发证书、奖金外,明年还要申请一个以手卷为题科研项目,出版一本书。这样我十世祖的遗愿可以实现了。
最后是对捐赠的几点回顾:
一、手卷在捐赠前曾问教王蒙先生,王先生提过很好的建议。王蒙先生是我敬爱的乡亲和兄长,又是世交。我们积善堂的后人从内心感谢他促成手卷的捐赠。
二、整个捐赠过程中,我们和国图充分协商,互相尊重,使捐赠得以圆满实现。
徐邦达先生讲过一句话,我的东西捐给故宫,也等于放在家里。这话讲的很好,套用徐先生的话,我要说,“手卷捐给国图,等于放在积善堂”。
最后祝国图越办越好,祝大家元旦好。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