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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辛弃疾与元刻稼轩词 (十)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日期:2017-07-10
作者: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石任之
编辑:赵洪雅
  在上一期内容中,我们对批评家的批评有所批评。的确,尽信批评不如无批评,但这并不是说批评无意义。事实上,即使看似不公允的批评,也能保留一时一地的风尚,以及一定程度的真实心态。当然保留下来之前,得先写得足够美或足够耸人眼目,或者批评者本人有诗论词论外更高的声名加持。

  比如《人间词话》,其实很多时候是以诗的标准律词,普及度虽然高,但并不是词论领域的正统。其中有一则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王国维先生是不喜欢南宋词的,所以一干南宋词人如吴文英(梦窗)、史达祖(梅溪)、张炎(玉田)、周密(草窗)、陈允平(西麓)不但在隔与不隔、境界之争中败下阵来,还被凄凉地扫进了“乡愿”的队伍。王国维高抬贵手放了两位,一是辛弃疾,一是姜夔(被认为源出稼轩且有多首次韵词作)。原因是他们“狂狷”。常说道德文章,其实对词的评价也是这样,词品即人品。

王国维先生

  1.狂是什么狂  

  于同类中独推重稼轩的人不独王国维,还有另一位词评大家陈廷焯。陈氏《白雨斋词话》说:“辛稼轩,词中之龙也。”但相似类型的张孝祥就被认为词境不高,沿流而下,明末清初学稼轩的阳羡派达人陈维崧,虽然气魄大有骨力,词话一转折还是“蹈扬湖海,一发无余”,长处也成了短处,何况粗豪叫嚣的末流。 

  凭什么?稼轩粗莽也是词中之龙,别人狂一点就是格调不高?批评所揭示的规律,拿去搞创作往往不免按图索骥,而拿来评古人,一个字换一处就不是原来的意思了。在上一期中,我们说词论家欺负人,最后这一期就谈谈欺负人的合理性。同样是狂,为什么稼轩就雅量高致,别人就粗而不精枝而不理?陈廷焯给出的解释是:“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稼轩一道很特殊,你的才华胸襟不够,又没有同样的经历,落笔自带折扣。

  狂就一个字,但狂有不同的意思。稼轩的狂,是儒家肯定的狂狷的狂。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是做实事,狷是有底线。而成为狂狷者对立面的乡愿,则是貌似谨厚,而实无是非的“老好人”。《论语》说:“乡愿,德之贼也。”孟子解释说:“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老好人”看着挑不出毛病,人人都喜欢,但事实上会同流合污,在叔世浊世不能明辨是非,因个人利益俯仰,任何时候都口口声声要理性不要过激,本身就是与卑劣者的合作。所以另一位艺术批评大家,擅长把人品与艺术品格二合一的刘熙载,在论狂狷与乡愿的关系时,就说得很过瘾:“乡愿亦以狂狷为失中,然彼能托为中,不能托为正。”“狂狷可为社稷之臣、直谅之友;乡愿则容悦而已矣,善柔而已矣。”“诗文书画之品,有狂有狷,若乡愿,无是品也。”……稼轩在精神上非常喜爱屈原和陶渊明,他四十岁前很少提到陶渊明,此后词中每每有陶处士的形象,甚至将其比作诸葛亮。而这两位在刘熙载的体系内,也是狂狷之资。所以在刘熙载看来,能够欣赏狂狷、能做豪杰之词的稼轩,是风节建竖,卓绝一时的。

刘熙载著作《艺概》 

  儒家的最高与正确道路,自然是中庸,是温柔敦厚。但假如性情经历有不得不激烈的时候,做个进取有所为的狂者,或是谨慎的有所不为的狷者,也是合理的选择。所以稼轩的狂,是狂者进取的狂,是气势猛烈过于规范。而后世被主流认为狂的,却多是纵情任性骄恣放荡,而近于“狂妄”、“狂悖”的,距离儒家的“中行”更远。对稼轩之狂的解释有理有据,但这依然是解释的一端。词评家多有门户之见,即便如此,他们笔下也绕不开稼轩,也不得不低首。正可以证明稼轩词的不可一世。

  2.
眼冷肠热  

  稼轩流传度最高的,应该是这阙《破阵子》了吧: 

  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写于淳熙十五年(1188)前后,稼轩退居上饶的时候。以醉里、梦回起句,可知写的都是想象之辞。挑灯看剑点出夜间,拂晓醒来听见号角声响彻军营。某个秋日的清晨,在沙场之上点兵的盛大场面。八百里炙是烤牛肉。曹魏司徒王朗的孙子王恺,是晋朝有名的外戚富豪,他有头牛名“八百里”,经常把牛的蹄角擦得发亮。王济和他打赌赢来了这头牛,命人把牛心掏出来烤了吃。用这种奢侈骄横暴殄天物煞风景的典故,来写军旗下军士分食烤牛肉,居然颇有雄壮气概。下句五十弦翻,则指乐器合奏音乐,一派悲凉慷慨。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过片点兵之后已入生死场,的卢是骏马,就是传说中刘备乘骑的那匹。前两句说马行飞快,射箭时弓弦声响如霹雳。了却赢得两句,是指收复中原,完成一代君臣士民的心愿。这两句不可谓不狂,词句也直白显露。然而末句陡转,“可怜白发生”,前九句所写所想一下成了妄诞虚幻。这是与传统词法完全不同的结构,以词体的理论规律来评析,逃不出一个率意的率字。文学评论本身,如果不能建构体系或成为文学,很容易无味。但高明的评价家有高明的做法,除了断章取义但取所需,还可以用文学性来消解理论的有限。如顾随先生说:“前九句真如海上蜃楼突起:若者为城郭,若者为楼阁,若者为塔寺、为庐室,使见者目不暇接。待到‘可怜白发生’,又如大风陡起,巨浪掀天,向之所谓城郭、楼阁、塔寺、庐屋也者,遂俱归幻灭,无影无踪。此又是何等腕力。”

  无论白发生是在功成名就之前还是之后,所谓金戈铁马、大戟长枪的,南柯一梦醒来四壁空空;或者大限将至,一切勋业梦幻泡影。不必以稼轩的行迹考量,也能感受到这种悲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稼轩这老汉作此词时,其八识田中总有一段悲哀种子在那里作祟,亦复忒煞可怜人也。其实又岂只此一首,一部《稼轩长短句》,无论是说看花饮酒,或登山临水,无论是慷慨悲歌、或委婉细腻,也都是笼罩于此悲哀的阴影之中,此理甚明。倘无此种子在八识田中作祟,亦无复此一部《长短句》也。”“八识田”是诗词常用的佛教典故,八识即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所有世间法和出世间法的一切种子,都收藏在第八识里,遇到缘起,就会现行,如田地放下了种子就会生出果来一样。 

上饶余干县 

  那么稼轩的一生呢,壮岁方有所作为即闲居二十年。晚年起复没多久,在开禧元年(1205)又被弹劾免职。65岁的辛弃疾从镇江返回铅山的路上,舟行遇逆风,在上饶余干县,他写了一首《瑞鹧鸪》,述写憔悴归来,在上位者叶公好龙不能真用其才后,末句说“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曹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自己如果与孟德梦中相见,只怕只有龙钟老态而壮志不可酬了。

 

影视剧中的曹孟德 

  稼轩欣赏陶渊明的豪放,是他评价陶诗的切入点。而他自己的狂者进取,也因多有现实的阻碍而不得不发于词。后人学他豪放的,难免得貌遗神。与他风格并非一路的姜夔,却因为化壮心为悲心有故国黍离之感的次韵之作,而被认为脱胎于稼轩。狂气能发不能敛,固然有粗豪之嫌,然而只有悲心而无狂气,又怎么可能是稼轩。所以他在给同样贬谪到信州的汤邦彦写的那阕《水调歌头》,词末道:“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清醒认识到一切源头却仍不改狂态,眼冷而肠热,这是辛弃疾为人与为词的共通之处,打动读者之处,也是词论家即使以豪放为别调也不能不推重稼轩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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